“对不起。”
宁寻放手,后退一步,在地上放了一捆葱,上面压着一袋栗子。日影婆娑,十安便看见他后退之时踉跄几步,发带晃悠着,修长的手扶住一旁的墙,抬头时面上虽不苟言笑,看着严肃,可她没忍住,便问了声:
“你这是做什么?”
“今日兴许是让你难堪了。你身上的血腥味儿,如今有些重了,本是想送你回去,如今看着似乎不必了。”宁寻说话语调并无任何起伏,仿佛是念着腹稿。不时抬眼,可茶色的眼眸里寡淡无波。
若非他抿着唇,嘴角都绷紧了,十安大概以为他当真是个冷淡至极的人。
“我没放在心上,倒是怕你会不好意思。”十安说的很实诚,把她主子的衣裳系在腰间,盯着地上的东西,半晌问道,“你这些大葱多少钱?”
……
宋三少爷急匆匆跑回来时就看见十安抱着一捆大葱等她。
“你干什么去了?”宋景和皱着眉,到底外面没怎么说她,将人带回客栈。
口头上教她怎么处理癸水这事,末了,她让十安明儿去衙门听讼。
“少爷你把谁告了?”她瞪圆了眼睛,有些许的难以置信。
“六安,你的六哥哥。”
六安在她来之前就跟着宋景和了,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更是他乳母的独子,情分比十安这处不知深厚多少倍。
“六安他是无辜的,告他作甚?”十安不解。
“这世上无辜之人多了去,衙门南监里头更是无辜之人。他那些手脚,如今不干净,我也不指望他日后,索性乳母已经死了,不必顾忌太多。”他低头掸了掸衣袍,空气里仍旧有血腥味,他便推门,侧身扶门道:
“望你一心一意待我。”
那双秋水眼眸里黑漆难见底,说着勾唇一笑:“你害怕?”
多年情分就此一空,十安怎么能不怕,宋三少爷这样的性子,与她而言像是一把刀,不知何时刀尖就指向了她。
十安摇头,发誓:“我十安要是对少爷三心二意,孤独终老。”
“孤独终老有什么用?”宋景和嗤笑,清隽的面容上露出愉悦的神情,“你该说,你要是对我三心二意,该不得好死。”
低沉的声音里仿佛有一根无限的绳索,勒住她的心房。
“这样不大好,不得好死,下辈子不好做人。”
她可怜兮兮望着,宋三少爷轻佻着眉,思忖一番笑道:“我逗你的,明天记得别迟了,你这身板可挤不进前排。”
十安点头如捣蒜,看他关上门真真正正离开之后长长松了一口气。
第二日宋景和起的极早,撇开了十安先行出门。早上各个坊区巷子都有人在巡查,上街的小贩各收拾东西,他那流氓舅舅正在一间茶馆等他,眼底青黑,看样子折腾过一夜了。
宋景和将他看了一遍,恭贺道:“舅舅今日如春风拂面,精神奕奕,不知有什么奇遇?”
他对松石县确实摸的透彻,宋景和不懂这是为什么,在此处他甚是肆无忌惮。告状一事,笃定了他会赢,如今陈岁然呷着茶,不动声色反问:“你真觉得我又奇遇?”
宋景和失笑:“你常年混迹这周边县城,多少衙门人认得你。你既然能进来,今日巡查的严你依旧好端端在此,说明你聪明。可我又一点想不通,你从西县出来可谓是一身风尘,如何有钱维持这般开销。”
“该不会是舅舅用了美色?”宋景和为他添水,骨节分明的手指而后压住他的袖角,笑道,“看来舅舅一直是艳福不浅。”
那儿有女人的脂粉印记,看着暧昧不明。且他今日穿的领子高,想必脖颈那处更甚,话不必说多,宋景和适时住嘴,收回手。
陈岁然捏着杯沿,心想打死他算了,奈何有那么一丝血缘关系,便笑了笑:“你说话这般,怎么练出来的?”
宋景和敛笑,淡声道:“说这些作甚?你今日要跟我一道去衙门吗?听说松石县来了个大人物。今日是此人主审。”
“我的话,在大堂之后,不过也是一样的,不过你只是看不见我而已。”
说完他苦笑一声,指着杯中苦茶:“果然没钱,喝出来的救尽是苦味,叫人难受。”
宋景和:“是你嘴刁。”
陈岁然笑而不语。
*
等到十安吃完饭捯饬一番去衙门时已经有店家关门歇业,同去看热闹,一路上都是人。平日里松石县也未曾发生过什么大事,大人物来此就像是一粒石子投到平静的水面,泛起的小浪花都让人惊叹。
她编了根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满头乌发色泽极好,在人群里巴拉一会儿,弯腰拱进去。
今日衙门里头的仪门也开了,站在头门前一眼望过去便见里面的天井中立了个牌坊,上头的字十安认不大全,索性便移开视线。平日里六扇门跟前不准坐卧喧哗,看牌赌博,今日能围观,一群人闻风而来,回头一看,可谓水泄不通。
“听说今日是长公主主审。”
“你说的可是真的?”
“呸,骗你们做什么?”闲汉吐出瓜子壳,反手又摸了一把瓜子,“大家可不都是听说,不过十有八九是真的。”
十安竖着耳朵,心中好奇。因为这个世道能同男子一样的女人,独她最为出众。
站在前排,不多时她也看见她家少爷了。
宋三少爷穿着一身素净的道袍,袖手立在一旁,不多时三声梆子响过,一个人并一个书吏进了大堂的暖阁。
那人坐在海水朝阳图前,未曾着官服,穿着金地缂丝八团牡丹莲花海水崖纹长袄,下着银十二幅湘裙。梳了个分心髻,头上只插了一只金累丝的双凤衔珠钗。
体态轻盈,玉颜胜雪,自幼养成的华贵气度松石县的人也只头一次瞧,虽她是个女人,也无人敢再她来之前那般议论纷纷了。
今日审的是两个人,照理说,长公主大驾,审的不该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可这松石县它闹翻天也没大案子。
于是先被衙役衙役压上来的李四跪在月台上,没有心里准备一双鸡眼盯着长公主看傻了。
原、被告受审前先对唱名。
长公主垂眼看着纸上那人的名字,笑也不笑,平缓无波唤了他们一声,李四喊是,告他的那家也应声。
“本宫以为是多么难得事情,既然这人没死,解决起来便不难。”
她看着李四,凤眸微扬,问道:“他们说你今日在他们家的酒楼中蹭吃蹭喝,拒不付钱,如今累帐已有十两,是真的吗?”
“本宫只给你一次机会。”
李四想着这吃进嘴了,如何做数,流氓就有流氓样,便摇摇头:“草民没有。”
“你们一口咬定他吃霸王餐,可有证据?”长公主问原告。
“今天酒楼里本没什么人,就个外地客商吃饭,这会子肯定早就出城了。”原告苦恼。
“这么说你们就是没有证据了?”
“大家都知道这人的品行!”
长公主冷笑:“别说这些没用废话,既然都知道他这样人的品行,你怎敢让他继续进去吃?”
原告犹豫,只好道:“他舅舅在衙门里当师爷,平日里惯会耍小手段,动不动就乱发拘票。咱们也是怕。”
“这样那也好办。”她指着卷棚下站着的皂隶,让其中一人拔刀,“今日审的早,想必东西还在肚子里,把他肚子剖开便是了。”
“他都吃了你家什么东西?”
原告:“八宝鸭,酱猪蹄,一盏乳鸽汤,雪花鹌鹑,油炸牛筋,糖醋鲈鱼,松石烤鸡,一碟咸鸭蛋。”
“你记得倒是清楚,待会儿睁大眼睛看。”长公主瞥了大堂外面围着的人,肃然道,“动手把。摁着他的四肢,务必剖的漂亮一些。这外面人多,速度要快。”
下了命令,便有皂隶跟丹墀边的壮汉过去绑人,状如杀猪,白晃晃的刀真插了进去,手一转掀开肚皮上一片肉,里面血红的脏器露出来,找到胃再用刀一划,未消化的腥臭东西统统流了出来,脏了月台上的地。
“啊啊啊啊!”
活人剖腹,疼了一会儿歪头就死了。死前叫声凄惨,长公主睁眼观察旁人的反应,多是不忍,这会子心底定然要骂她蛇蝎心肠了。不过檐下站着的那人眼皮也没抬,定力真好。
她指着原告:“你去认,这里头有没有你家的菜。别认错了。”
原告呆若木鸡,走几步腿一软,跪在污.秽前面也吐了出来。
长公主:“说话。”
“是是是,有。这里面有剩下来的东西,这是那个牛筋……”
她抚掌:“这便不结了吗?退下去,收拾了以后,咱们再审下一位。”
这日有微风,就将那股子血腥味吹到人群跟前,有孩子的捂着他们的眼睛。十安这样的眼睁睁看完,一阵反胃,白着脸也给吓到了。长公主不过二十岁,还是个女人,手段竟是如此残忍,她要是头发短,这会子一定是竖着的。
今日本来她是要看六安的,可见长公主如此做派,想必六安没有好果子。
未几,月台叫水洗干净,正当要传犯人,南监的狱吏慌慌张张跑过来,跪在月台上禀报长公主:“那个犯人跑了!”
“同伙几人?”长公主问。
“约有三人。”
长公主冷冷笑他们:“那尔等就是一群废物。来人,牵马!”
她竟是要亲自前去,皂隶牵来的马是一匹蒙古马,四肢健壮修长,她踩着马镫一个翻身上马,姿态潇洒,身后亲卫簇拥,要出这衙门前的地界时她指了人里几个人青年。
“松石县地灵人杰,我看诸君生的一表人才。备马一道。”
声音带着锐气,叫十安想起缀了宝石的匕首,华丽之余亦可毙命。
她只一晃眼,余光中那一抹荼白身影追随着长公主一道而去。
地上生尘,马蹄渐远。
十安喃喃问道:“那就是长公主呀?”
“传言说她面似罗刹,如今看来,传言有虚,她分明上罗刹化身。”
“长公主叫什么来着?这婆娘真凶。”
“她好像叫——孟长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