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娘她说什么?”
宋景和漠然不语,忽听得十安惊讶的呼喊:“什么?两间?”
六安无奈:“最近要过花朝节呀,来的人本来就多,我们是晚了,好歹有两间,将就将就。到时候我睡地上,你谁床上。中间横上桌椅板凳,不会有事情的。十安你就放一百个心罢!”
十安给六安剥栗子,解释:“两间当然可以,只是好奇,明明那本子上有三间没勾,怎么一出口就成了两间。”
柜台前面的掌柜细长眉眼,嘴角一颗痣,手上的笔一转,三个全勾上了,笑着道:“最近花朝节,这是替我一个旧友留的,对不住,先前没勾上叫姑娘误会了。”
十安摇摇头,抓着鬓角的乱发别到耳。后,小声道:“没事,只不过你这本子上登记的怎么有疏漏呢?朝廷规定了来往住店的僧侣得记上度牒,在外客行的也得记上门劵,怎么你家缺了这么多?要是官府来查,少不得要罚点钱。”
说起罚钱,十安又是一阵苦恼,两间房居然都得花上一两四分钱。
她抬眉,背脊一凉,见得宋景和在看她,顿时憋了个笑乖给他看,可外人看着,倒像是逼迫的一般。
宋景和的视线越过她,落在那身后的掌柜身上,末了转了转,冷笑道:“晚上你睡地。”
话音一落,她就没气了,肩膀一耸,垂头丧气躲在六安后面。掌柜瞥她一眼,她竟在偷吃栗子,一次居然还吃三个,一张脸塞得面颊都鼓起来,不大像个聪明人。
方才说的话,也不大像是她有意说出来的。
宋景和不说,陈岁然抓着他的肩膀,终肃然道:“你告诉我,我若是何处做的伤了你,作何补偿都可以。”
他今年算起来三十多岁,仕途无望,衙门也不需要他。这次是县令帮他一把,拿死牢里的犯人充数,到时候上刑场,砍头不过短短一瞬,人头落地后审官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已经无法挽回了。
宋景和低着头,附耳道:“跟你有什么好说的,嗯?舅舅。”
陈岁然不是滋味,听到他喊舅舅,如刀剐心。
他的外甥,害他至此,可陈岁然依旧是愧疚,对他妹妹的,这辈子皆无法偿还。
那年隆冬大雪,人抱着他哭,他个没良心的却把人推走了,这一走就给卖了。给同窗当师爷之后他狠狠逮了那些人贩子,大燕的律法烂熟于心,虽有了个人样,但能换回什么呢?
“你怎么这么狠?”陈岁然眼眶发红,弯着的背挺直了些,手搭在他臂膀两侧,喉结微动,勉强笑道,“像我。”
跟个混球没两样。
欠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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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人上楼去,宋景和本是一个人一间,看了眼十安,换了主意。
“在哪儿睡地都是一样,你来我这里。”他推开一侧的门轻声道,“夜里我渴了你得倒水,我饿了你得帮我去买夜宵。懂吗?”
六安意味深长一笑,宋三少爷直接给他一脚:“夜里警醒点。”
宋景和掸了掸衣袍,挺腰直背推门而入。
“还愣着干什么?你这样子我看不上,做人要有自知之明。”他不悦道,修长的手指扶着门,侧脸看她,几分躁狂。
十安进屋先看一圈。窗明几净,窗台上摆了一盆小青萝,此刻外面的酒楼已经点上了灯笼,夜风徐徐,帐子微微晃动。
点了灯,屋里面顿时亮堂许多,一扇屏风素白面,普通木底,隔着卧室跟净房。床帐子被三少爷撩起,抱下一床被褥丢在床前面:“你睡这里。”
口气不容人拒绝,俊秀的眉眼此刻有些许凌厉。
他腰上系的宫绦一扯就滑落了,十安咽了口口水,往后一缩。
宋景和挑眉,垂着眼看她,一身青绿像棵白菜,偏生睁着一双大眼睛,没那个眼力劲。他不需要旁人服侍,生性冷淡,外人跟前虽和蔼,心里头又偏又暗。十安跟着他三年,该了解一二,这个时候爬着跪着得闪开。
他心里默念了三声,十安没走,宋景和便弯腰下,给了她一记教训。
“啊啊啊啊啊!”
他一巴掌打在十安的屁.股上,她立刻住口,双手捂着嘴极度震惊。
孤男寡女,她一直很抵触跟男人在一间房,十安她娘在的时候千叮万嘱,女孩子清誉最要紧,千万提防这些狗东西。
“叫什么?这么大声音旁人才真要去误会。”
十安不服,但商量道:“你不能这样,读书人在外形象要紧,打我得一时爽快,可落在别人眼里少爷就跟登徒子一样。您是光风霁月的人物,身上不能有这样的污点,到时候没有婆娘愿意跟你。”
婆娘?宋景和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便是不说话,十安都觉得压力极大,忍着抬起头,最后讨好一笑:“不过现下没人,我不介意。”
他淡淡道:“你不介意那就好办了。”
瞄了一眼床,他指着道:“铺床,洗干净了暖上去。”
宋景和如愿见到她伪装不住的表情,细心地为她用手指梳笼鬓角乱发,哄道:“不是你说的吗?不介意。怎么现下跟要死一样?你不愿意?”
十安哭不出来,听人说,眼泪在男人面前就得用在刀刃上,尤其是当一个男人逼迫你的时候。
她那一双杏眸微朦,细看似有眼泪,但就是出不来,蒙蒙如雨雾遮了山间一弯月。
宋景和闭了闭眼,把她推开:“听见了就去做,我的贴身侍婢得有脑子,有耳朵,有手有脚,对我忠心。你要是一样办不到,路上没了盘缠就让六安卖了你。届时去窑子还是去旁人家里,有你受的。”
十安:“……”
屈服。
*
他合上窗户,灯深月浅的,街旁熙熙攘攘的热闹被阻隔在外。十安出去问伙计要热水,宋景和便坐在一旁,雪白的衣袂垂地,影子落在屏风上面,不动如松,这客栈贵了些,里头到也看的过去,宋景和无事便将今日所见所闻皆在脑中过了一遍。他这正月里回来,英国公府如往昔。不寻常的事件却有那么几件接二连三。
这其一便是何家,他只动柳氏,有人却动了整个一家人,用毒。满门全灭不是小案件,若非陈岁然是他舅舅,这事情得查他一波,扰他心神。其二,那秋棠关的人,配着刀,知他多疑,顺势逼他入谷。其三,他竟然见着了许秋声这不着调的师父。行为举止,都在逼他。其四,这客栈里遇见陈岁然,掌柜的不正常。
四者串连在一起,除了陈岁然这个变数外,宋景和大致可设幕后一人,既让他去北都,那他不妨将计就计。
不久,十安回来,带着热乎乎的烤红薯。这跟栗子比起来便宜许多,可在县城里面,倒也让她忍痛割爱,舍了七文钱。
“我跟伙计说了,待会儿就抬水,方才下去的时候我顺带着买了一个红薯。”她抓着手上那个,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小声道。
窗边的宋景和抬手解自己的发髻。摘了簪子,取了小冠,满头乌发散开,半遮着面容,靠那墙,竟是一种说不出的姿态。
闪烁烛火带着橘色,白墙上小青萝的枝叶延伸了十几倍,伴他身旁。
十安忽就说不出其他话,怕扰了他,那一抹白叫人想起当日梨园里的花白,似隐隐有暗香浮动。
她一低头,瞥见自己手上这东西,蹑手蹑脚推门去外面吃了。
客栈一楼的大堂此刻吃饭的人多,酒香菜香都混在一起,有人走的路都插缝摆着凳。细细一看,其实大多都是北地来的客商。
花朝节一到,商人都活络多,早有半年前便定了房子的,熟客有自己的位置,空的一块儿特意留给新来的。伙计穿插在其中,灵活的像条鱼。女眷大多在屋里用饭,十安低头扶着栏杆看底下。
夜色已经降临,外头缓缓停了一辆马车。
进来的是个老妈妈,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背着包裹,伸手接下一个娇小姐。
穿着素雅,身量单薄的姑娘戴了锥帽,放眼一瞧,谁是主是仆都能看出来。不过来这里,想必没有房了,十安遗憾地看着这几个人。
但掌柜的又画了几个勾,客栈里请的伙计把人带上去,十安愣了一瞬。
傍晚分明说没了,怎么这会子又有了呢?
十安明显觉得不对劲,可真说不上来,手上啃的红薯就那么没了味道,一旦她思考,味觉似乎就丧失。蹙着眉,她几口吞了后面的,悄悄摸回宋景和那个房间。
热水已经送上来,桌上摆了饭菜,三少爷坐在桌子前面吃饭,听见声响看了她一眼。手执筷子,骨节分明,端坐在那儿眼神淡淡。
庄子里待惯了,两个人极少在一起吃饭,除了从南都回来的那段时间。
十安站到宋景和身边,犹豫着不知怎地开口。手绞了袖口,半晌听见他叩桌子的声音。
她不明所以,视线落到他那处,是一副碗筷,碗里满满的米饭,堆了个小山尖儿。
宋景和:“不懂吗?”
他黑漆的眼眸盯着人,而后慢条斯理继续吃饭,不理会她。
十安松口气,不过才坐下片刻,那门吱吖一声给叫人从外推开了。
锥帽上的珠儿一晃,那人踏进来的脚立刻缩了回去,接着的是一声道歉,声音入耳如环珮相击,脆生生的。
“对不起,妾身走错了。”
说话间十安筷子没夹住那丸子,啪嗒,汤水溅到了宋三公子的袖口。
素白面上叫油污弄脏了。
他不言语,却只微微一笑。
十安心下颤了一颤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