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庄子里人起了个早,被聚在外面大院子里面听宋景和的吩咐。
他要去北都,庄子里该交代的都给管事的交代了,让人收拾好车马银钱,最后叮嘱众人:“安心做事,安分做人。”
扫了他们一眼,宋景和笑道:“你们生在这里,有的事情你们比我熟,春种秋收,夏耕秋藏,人活着还是简单的好。至于南都那边,不到过年时不会派人下来的。若是平日里,看严实点,十有八九是坑蒙拐骗。”
十安背着小包裹,沉默站在后面,宋景和这行为引她深思。她昨儿昏睡间似乎听到了什么,跟许秋声有很大干系。宋三少爷在她眼里就是白皮黑肚儿的大狐狸,这么快收拾东西跑,定然威胁他什么。
管事的点点头,庄子里的收成这会子有一百两,他上给宋景和。读书人的手修长好看,从他这里接过钱还拍了拍他。
“庄子里劳你费心。”
他一抬眼,对上宋三少爷的笑容,心尖儿一颤,忙不迭说是。
楹联大红,叫旺财的狗拴在一边儿朝十安摇尾巴,十安依依不舍,好歹住了三年,不愁吃喝,一朝挪庙,心情百感交集。
三少爷说,离了他自己就是死。
十安打心底有那么一丝怀疑,可见他近期不似从前那个读书的少年,大于是抵先按捺住,准备以后再找时机验证一番。
六安这回赶车特意绕过秋棠关。
宋景和在车上看书,拉十安当垫背。
她这身子软乎乎的,沾了点花香,宋景和余光瞥了她的鬓发,鸦羽似的。
“你这头上为什么不簪花了?”宋三少爷貌似不关心,随口问道。
十安偷看他的书,便道:“丢在了昨天那儿。”
“哦,那人许是会丢了。”宋景和顿了顿,手碰了碰她那一条松散的大辫子,道,“有店了给你买个新的。”
十安身子一僵,实不大相信。
因着宋景和从前只读书,于她而言更像是一个摆设,高高在上,这话一出口,像是关系变了。
他还是少爷,十安却不再是从前旁观者,硬生生成了他的贴身之物,或比迎枕,或比衣裳。
“不喜欢?”宋景和察觉出她的僵硬,慢慢道,“昨儿都那般对你,你还以为咱们是过去那样?咱们将是一条线上拴的两蚂蚱,懂吗?”
“我不懂。”她捏着拳头,慢慢的直起腰身,她平日里的温和尽数敛去,在宋景和眼里,那张脸已经是一张苦瓜脸了。
“为什么?少爷给我涂错了药,不妨事。圣人都会犯错,少爷这点小错误不足挂齿。”十安睁着大眼,往后退了退,不大情愿跟他做一条线上的蚂蚱。
一般而言,就算在乡下,男人对一个女子做出那样的举动,成亲都可以了。三少爷当然不可能娶她。十安希望做一对单纯的主仆,那当中绕来绕去的东西少一些,更有助于她过日子跟夜间睡眠。
宋景和放下书,一错不错盯着她,黑漆的眼眸里瞧不出什么情绪,语调平缓:“我故意的。”
“我瞧见那一片花,心里就觉得不对。”宋三少爷支着手,闲来无事悠悠道,“这么大一片花海,一人如何照顾的过来?其中不乏珍品。许秋声虽是我的老师,可他曾经的底细我是知晓的。量他一人压根无法种完这些。”
“那些人追着我们,六安那儿暂且不论,我后来回过头细想,倒是虚张声势,故意让他一刀砍了。以此来引我往别处乱想。那么几个大活人死在我眼前,我当时便想,这扫尾之事头疼。他要真的为我好,不至于下这般重手。”
说着说着,他戳了戳十安的脑袋:“可见这人心难测,不可视其外表。”
十安细想,有几分道理,不觉靠近,低声好奇道:“然后呢?”
宋景和盯着她不说话,随意坐着,外面的日光有几分明媚,落在侧颜上,疏朗俊逸。看久了,十安觉得三少爷的眼睛在说话。
那是□□裸的嘲笑。
她捏着的拳头松了又握起,缓缓递到他支在膝上的手,最后摊开掌心拍了拍:“我笨,请三少爷开金口,让我洗耳恭听。”
宋景和眨了几下眼睛,末了嗤笑:“你这成语是这般用的吗?什么叫金口,什么叫让你洗耳恭听?”
十安自己知道没文化,可对着他嘲弄的眼神,挺了挺胸,脸不红气不喘道:“学无止境。错一回还是可以改,重要的是学以致用。”
“是,你猜吧。”宋景和故意不说。
十安舔了舔干燥的唇,道:“少爷当时给我涂药,我觉得少爷可真是个好人。末了你说涂错了药,十安就已经没办法思考的太多。只知道,那位许先生似乎很乐意少爷跟我在一块黏着。俗话说,色字当头一把刀,咱们少爷洁身自好,守身如玉。许先生大概想刀走偏锋。”
说罢她小心翼翼问道:“对吗?”
宋景和不知可否,只微微笑,让人摸不透。
道两旁绿意深沉,野旷天低,那驴车走的渐渐就不平稳了,十安扭头看外面,路过的车儿哒哒哒的马蹄渐行渐远,留下来的只是一首她不曾听过的曲调,那车夫唱出来的带着一股子北地的壮阔豪情,令她有些许心神向往。
“十安,以后你会背叛我吗?”
下车前宋三少爷问。
彼时已经过了乡间,三个人到了县城。
十安一边瞧热闹,一边点头:“我的忠心日月可鉴。”
可拉倒吧,一袋栗子就能勾她叛变。
宋景和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最后盯在糖炒栗子那处。铁锅里的栗子色泽可人,隐隐似乎能嗅到那股子香甜。
“六安,去买袋糖炒栗子。”宋景和吩咐。
十安一怔,心道,宋三少爷不会是……给她买的罢?
用糖炒的栗子又香又甜,是十安吃过的为数不多的美味,小时候母亲再时给她买了几颗,往后就再没尝过,只能闻闻那味儿。
她微微张着唇,小狗眼睛微微发亮,晰白透红的面庞缀了傍晚余辉,竟是说不出的柔和。
六安回来后她身旁的人负手,微微笑道:“长手了?剥。”
那声音谈的上温柔缱绻了,可内容却与风月毫不相关,甚至于十安而言有那么些许残忍。
宋景和打量着他的丫鬟,今儿穿的还是那身从国公府带回的衣裳,手从袖子里露出来,白的像笋,只一脸呆滞的表情,像只傻犬。
那热乎乎的栗子一抓,指尖都黏,香气扑鼻,十安眯了眯眼睛,被人一拽大辫子,顿时清醒。
三少爷让她剥,没让她吃QAQ。
这一条街人来人往,路上还有抬碑经过的,上刻的碑文多是墓志铭。松石县的工匠里头这种石匠最吃香,往年牌坊多,县里过城门后就能看见一条,高大现如今消停了些。
三个人找的客栈在一家医馆跟酒馆中间。
那医馆前的对联则是:旋回大爱复回春,不负壶里洞天,人间日月。
但得众生皆得健,何妨门前罗雀,药架封尘。
十安看了一眼,认得几个字,嘴里念出来的却是,方回大爱复回春,不负业里洞天……
客栈里有人噗呲一声笑出来,高高的门槛后面站定一人,穿着杭绸直裰,虽胡茬冒了点头,鬓角齐齐整整,笑容可掬。
“宋公子啊,出来游学吗?”陈岁然抚掌,侧身道,“快请进。”
他凤眸一眯,清了清嗓子笑道:“在这儿也能遇见,缘分使然,宋公子打尖还是住店呢?”
宋景和慢慢的剥栗子,也不抬眼,照理说陈岁然在那日县衙二审后就该收押的。只不过当天宋景和在秋棠关耽搁了,一时没能亲眼看见。如今在这儿遇见,他却现归结为有人有意为之。
来来往往的有客商小贩僧侣读书人,客栈里鱼龙混杂,陈岁然见自己的外甥给他摆架子一时也不生气,笑眯眯地问候他身边的十安。
十安是个小姑娘,头一回来客栈,怀里抱着糖炒栗子,瞧着是格外乖巧。加之被他一笑,脸都憋红了。
“陈师爷怎么在这里?”宋景和笑。
“托你的福,县老爷让我出去看看大燕土地,算是放假了。”
“陈师爷是刑名师爷,该懂咱们大燕的律法的,出门随便看看,想必不安全呀。”宋景和跨过门槛,门劵都在六安那儿,六安去办理登记,留他两个人说话。
那一袋糖炒栗子宋景和也没工夫去搭理,乐的十安笑不拢嘴儿跟着六安。
宋三少爷这大狐狸遇上亲戚,两只白皮黑肚大狐狸斗法,十安不敢看,就怕惹祸上身,近来宋三少爷做事就喜欢牵连上她,真真给她浇了一肚子苦水。
屋顶上落了一层余辉,他背影挺拔,面容淡漠,来往的看他多眼,宋景和只盯着他这懂律法的流氓舅舅。
“你年纪不大,心思真多。小小年纪,可知道做事要负后果?我陈岁然没得罪过你,甚至想帮一帮你,结果却是好心当成驴肝肺,要被你逼到死地。”他走近几步,低低笑了几声,颇为无奈。
“我不稀罕。”宋景和抬眼,那话出口,凉薄至极。
“我曾经也说过这样的话,彼时家庭美满,父母健在,家产丰厚,衣食无忧。”陈岁然微微笑,“少年人不稀罕。”
“一手好牌叫你打个稀巴烂,你觉得那些是黄粱一梦了。如今你孑然一身,你后悔,那是你活该。”
宋景和与他擦肩,勾唇笑道:“陈岁然,我娘最后死的时候,你猜猜,她说的是什么?”
陈岁然怔住,微驼的背脊一僵,唇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