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第 161 章

甄太太从薛氏屋里出来后就去找婉容,婉容正在紫玉屋里当监工。

甄太太和婉容刚到薛家时,薛氏就送了她们每人两匹好料子,香菱孝顺,不顾自己有孕非要亲手给她娘做衣裳,甄太太拦不住她,自己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就帮婉容做。

贾雨村开着绸缎铺子,三不五时就拿些好料子去孝敬薛氏,再加上又有宝钗的补贴,薛氏的私房还是很多的,随手拿出来的几匹料子瞬间就把婉容给征服了。

婉容正是爱俏的年龄,一天恨不能换十套衣裳,她嫌甄太太做得太慢,三两天都做不出一套,便抓着紫玉帮自己干活。

婉容自己针线活儿不行,仅仅是入了个门,但不妨碍她点评,白天没事了就来盯着紫玉帮自己做衣裳,指指点点不说,还常常提出些稀奇古怪的要求。

紫玉快要被烦死了,她自从被薛氏买回来,日子一直过得很轻松,主子们性子好,为人十分和气,哪里想得到半路会杀出这么一个刁蛮姑娘。

婉容撇撇嘴,一把将紫玉手里的活计夺过来,摊开抖了抖,指着一处绣花说:“紫玉,这里怎么能用黄线?该用金线的。二表姐头上那朵珠花你见过没?中间的花蕊就是用金线织的,那个才好看呢,在日头底下金灿灿的。”

紫玉忍住气,好言好语地回她:“金线珍贵,我这里并没有这样的东西。”

“你不过是个通房丫头,能有好东西才奇怪呢!等着,我去找大表姐要,你先把这里拆了,呆会儿重做。”

因为香菱比宝钗大,所以婉容有时候就用大表姐和二表姐来区分。

婉容急匆匆地跑去找香菱要金线,香菱忙着安排今晚中秋宴的菜色,正在和厨娘说话,商量菜单。

婉容进屋听了一两句,插嘴道:“表姐怀着身子还这么劳碌,薛伯母呢?她怎么不安排?”

香菱很不喜欢这话,先让厨娘下去,然后教导似的对婉容说:“哪能让婆婆受累呢?你将来成了亲也要好好孝顺长辈,可不能当甩手掌柜,把事情都扔给婆婆。”

“知道啦。”婉容不耐烦听教,又有些不服气,嘟着嘴道,“又不用你们亲自上灶,不过是看一下菜单,也累不到哪里去。”

“唉。”香菱轻轻叹气,转头问起她的来意。

婉容立刻笑嘻嘻地说:“薛伯母给我的那两匹料子实在是太漂亮了,紫玉要在上面绣朵菊花,普通的丝线根本配不上,表姐,你给我一点金线。”

“……”香菱忍不住倒吸口凉气,拿金线来绣整朵花,她怎么想得出来?

婉容见香菱不吭声,以为她小气舍不得,于是伸手去推搡香菱,一面撒娇道:“表姐,我的好表姐,你不会连几根金线都舍不得吧?你可只有我这么一个表妹啊。”

婉容下手没个轻重,把香菱推搡得如同不倒翁,摇来晃去的,恰好甄太太走进来,立刻被吓了一大跳,抢步上前一把将婉容甩开,很不高兴地说:“她怀着身子呢,你怎么能这样推人?”

婉容冷不丁地被人从背后扯开,那力道还不小,婉容踉跄了两步才站稳,扭头发现竟然是姑妈,顿时生气了。

在家对她言听计从,无比疼爱的人,一见到亲生女儿立刻就看出高下了。

“香菱,你怎么样?”甄太太扶稳香菱,急得连声问。

香菱扶着额头缓了一会儿,才冲她笑了笑:“娘,我没事。”

甄太太放了心,这会儿才记起婉容,回头一看,果然婉容气鼓鼓地站在那里,毫不掩饰自己的生气。

甄太太心里一咯噔,讨好地笑了笑:“伤着哪里没有?刚才是我太心急了。”

她不提还好,一提婉容更加觉得自己委屈,含着两汪眼泪,控诉般地看着香菱。

香菱在心里叹气,招手叫婉容过来,好声好气地说:“你要金线,我这里是没有的,就连我家姑奶奶也没有这么大手笔,她最多就是几套出门做客的衣裳用金线绣个边而已。银线我倒有一束,你要不要?”

香菱想息事宁人,怕婉容记恨上她娘,不想婉容是个得寸进尺的性子,知道现在自己正占着理,便道:“表姐去问问你婆婆呗,她那里肯定有。”

这回不用香菱反驳,甄太太抢先道:“人家是婆婆,你表姐是儿媳妇,向来只有儿媳妇孝敬婆婆的,哪有反过来倒去搜刮的?你这话千万别再说了,要是被人听见,你表姐的日子都不好过了呢。”

香菱心里感激亲娘向着自己,然后拉住婉容的手,低声道:“不怕你笑话,我们家也才起来了不到半年多……”

接着就把当初薛家如何风光,后来如何落难,又如何靠着宝钗慢慢好起来的事情说了一遍。

这些,都是当初不曾写进信里的,再加上老家偏僻,抄家的事情根本不会传到那里去——对乡下人来说,他们最多只关心一下当今太子是谁,继任的皇帝又是谁,像这种贵族抄家的事情,远远比不上村里谁家的母猪一胎生了十二个更有聊头。

约莫半个钟头才讲完,甄太太连连感慨,叮嘱香菱一定要惜福。婉容内心没有太大的触动,只觉得像听了一出戏似的,还挺好听的,因为情节太曲折了。

婉容听了一回稀奇,倒把刚才和姑妈的不愉快给忘记了,香菱进里间拿出一束银线,交到婉容手上:“我这里最好的线就是这个了,你拿去用吧。”

虽然不是金的,好歹也是银的,总比没有强,婉容这回不再挑剔,赶紧接了,然后喜滋滋地去找紫玉,让她赶紧换这种银线,重新绣花。

甄太太跟出来,把婉容拉到自己的屋子,要和她说悄悄话,紫玉趁机想歇一会儿,便放下针线,去正屋服侍香菱。

“少奶奶,那束银线不是预备着给少爷做新衣的么?”

金、银二线最金贵,香菱自己都舍不得用,上次只买了两束,一束给薛氏的衣裙加道边,另外一束则是给薛蟠的,薛蟠在外面做生意,总要穿得体面一些才好。

“唉!”

香菱又开始叹气,恰好紫玉捧茶给她,看到紫玉的手指头都红肿了,香菱脸色就不怎么好看,问她:“你一天做几个钟头的针线活儿?怎么不知道歇一歇的?”

自从紫玉成了通房丫头,薛氏就重新买了几个下人,现在近身伺候香菱的是一个□□雨的丫头,但紫玉每天也只会围着香菱打转,这两日少见她过来,因此香菱才这样问。

“婉容姑娘要得急,我少不得要替她赶赶工。”紫玉没忍住告状了。

如果是给老太太或少爷、少奶奶做衣裳而熬夜,紫玉什么怨言都不会有的,一个刚从乡下来的表姑娘,把自己当成主子一般,紫玉凭什么忍她?

香菱一听,又想叹气,瞬间想起这一天自己都叹了多少回了?于是赶紧把叹息咽下,安抚紫玉:“你只把手上那两套帮着做好就行了,她要是再胡乱使唤你,你就说少爷吩咐你做别的事呢。”

“好,我听少奶奶的,下回我就这样说。”

这边香菱在安慰紫玉,那头甄太太也在安抚婉容,甄太太轻声细语道:“刚才是姑妈太心急了,一时没留意,你别生气,我向你陪不是。”

婉容好歹还记着自己是靠了谁才能进京一趟的,她笑了笑,甜甜道:“都是我不懂事,哪能怪姑妈呢?幸好姑妈把我拉开了,要是表姐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好孩子,下回注意些就好。”甄太太没什么心眼,是个最好糊弄的人,婉容这么一说,甄太太不仅不怪她,反倒更后悔自己当时过于大惊小怪了。

她紧挨着婉容坐下,说起自己的打算:“今天是中秋,你爹娘还不知怎么挂念你呢,我想着再住上三五日,我们就动身回去。”

“什么?”婉容蹭地一下站起来,“这么着急?二表姐请我去她家玩,我都还没去过呢。”

“傻孩子,她那是客套话,你听不出来?官家规矩大,去了也不自在,还是趁着天没凉起来,早早回家才好。”

“我不回。”婉容嘟着嘴,满脸抗拒,“你要回自己回,我反正是不回的。乡下要什么没什么,在那里窝了十几年还没够么?好不容易进京见见世面……”

甄太太顿时心疼不已,她亲眼看着婉容从一个奶娃娃慢慢长到现在这么大,她抱过她,哄过她,给她洗过尿布屎片,在婉容身上花费了很多精力,哪里舍得看她难过呢?

甄太太拉了拉婉容的衣袖,语重心长:“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出来前大嫂跟我说过,要是京里有合适的人家,就把你嫁到这边,正好和香菱做伴。这是姑娘家的头等大事,我一刻也不敢怠慢,这两天就是在打听这事呢。”

一听是给自己说亲,婉容脸上顿时羞红了一片,她羞答答地问:“那……打听得如何了?”

“唉。”这回轮到薛氏叹气了,“正因为没有合适的,所以我才急着带你回家去。你放心,姻缘自有天定,大哥之前考虑的那户人家就很不错,在镇上有铺子,你嫁过去就是享福的,离娘家又近……”

“这怎么能一样呢?”婉容打断她的话,“在京里有铺子和小镇上有铺子能是一回事吗?他家的铺子二三十两银子就能买到,京城花上十倍的钱都未必买得到呢。姑妈,我不要回去。”

要是没来这一趟,婉容也就心甘情愿地嫁给那人了,虽然她进京才几天,可一旦见识过薛家的穿戴用度,回头再瞧瞧那户人家,真成了山鸡与凤凰的对比,哪里还看得上。

“姑妈,我想留在京里,和表姐做伴。”到了危急关头,婉容把自己撒娇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靠在甄太太身上磨磨蹭蹭,“我们就这么走了,丢下表姐一个人,姑妈你忍心么?薛伯母再和气,表姐又不是她亲生的,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还有表姐夫,现在都有紫玉这个通房了,将来要是再多抬几个,表姐还不知怎么受委屈呢!姑妈,我们再多呆些日子,我要求也不高,不求对方大富大贵,能像表姐夫那般好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