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安安静静地躺在产床上,她很听产婆的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起先，阵痛还算能忍受，眼一闭，眉一皱，咬咬牙就捱过去了。
后来,疼痛的程度渐渐加深,她从闷闷的轻哼声逐渐变成低低的呻|吟，甚至疼出了满头满脸的冷汗。
宝钗发出的痛苦的声音传到外间，贾雨村听见了内心焦急得如同火烧，他站起来,在地上来回转圈：“要不还是去请许先生过来看看，开一副止疼的方子。”
“别瞎说！”宋老太太斥道，又有些哭笑不得，“生孩子就是要下力气,倒是能止住痛，可惜力气也止住了,孩子怎么出来？”
贾雨村这才醒过神,意识到自己说了傻话。
他也是急傻了眼,以前范娇杏生孩子时他都没这么慌张过。那时，范娇杏在内院生产,他就坐在前院的书房里，一边看书一边等待消息。
如今，他与宝钗仅仅只隔着一道门帘,感受尤其深切。宝钗每每痛哼一声，他的心也跟着紧缩一下，才陪了不到半个时辰，他就有些受不了了。
难怪要用鬼门关来形容生产，果然凶险。
他虽然不能真切地体会那种痛，可是耳边听着宝钗难耐的痛呼声，又亲眼看着一盆盆血水被端出来，不难想象，这种疼痛该是多么极致。
女人真是伟大。
以往，他只觉得自己养着后院的女人们，给她们提供充足的衣食，保证生活的安稳，所以她们就应该事事依从自己，否则就是不够贤惠。
现在再想想，要是没有女人，没有她们拿性命闯过的这一关，男人哪来的后代呢？子嗣又该如何繁衍？
他心里怜惜宝钗，同时又敬重又感动，只可惜不能代替她受这份罪，左想右想间，倒把自己给吓得脸色发白了。
老太太还算稳得住，毕竟她自己也是生过孩子的，亲眼看着向来处变不惊的沉稳儿子急成这副模样，不由地笑着劝他：“疼的确是疼，听起来也很可怕，其实疼完这几个时辰，等孩子一出来，什么疼痛就都没了。”
贾雨村木着一张俊脸，点点头，话虽然听进去了，他却控制不住自己，脚下还无意识地来回转着圈。
老太太见他像蒙眼的驴拉磨似的，转了一圈又一圈，被晃得头都有些发晕了，没好气道：“你要么安安静静地坐下来，要么就去前院，再这样转下去，我都要被你转晕了。”
贾雨村闻言，有些难为情地清了清嗓子，然后才坐下来，看一眼仍然黑沉沉的天色，提议道：“我估摸着还早，要不娘先回去歇着？”
“你都慌成这样了，我走了谁给宝钗打气？你安心坐着，我再进去瞧瞧。”
老太太进了产房，产婆见她来了，在百忙之中抽空回道：“老太太，宫口已经开了，很顺利。”
“好好，只要大人小孩都平平安安的，红包一定让你们满意。”
产婆一听这话就高兴了，老太太这样说的意思就是不论生男生女，都会赏一个大大的红包，怎能不让她们高兴呢？
做为产婆，最不喜欢遇到的客人就是那种生男就赏大的，生女儿就只意思意思的人家。做这一行很辛苦，很多时候一忙活起来就是一天一夜，又累又困，末了主家还因为接生出一个女婴而摆脸色。
凭什么呀？生男生女又不是产婆能决定的。
两位产婆见老太太明事理，为人大方，都忙不迭地谢了赏，伺候宝钗更加积极了。
老太太凑近，对着缓了一口气的宝钗说：“你只管放心大胆的生孩子，我和你们老爷就在外面呢，有事就喊一声，我们都能听见。”
宝钗的头发早就被汗湿了，此刻湿漉漉的，她白着一张小脸，虚弱地朝老太太笑了笑。
老太太含笑点点头，扭头吩咐产婆与丫头们：“我在这里会碍着你们，我去外边等，要是缺了什么只管出来找我要。”
众人都应了，老太太这才走出去，对着贾雨村解释了一番：“宝钗好着呢，你耐心等喜信就是了。”
此时除了等，也没别的办法，贾雨村死死按捺住心里的焦急，和老太太默默静坐。
期间，不知灌了多少盏茶水下去，连茶壶冷了都不知道，还是老太太眼尖，看儿子像几辈子没喝过水似的，一盏接一盏地牛饮，她伸手摸摸茶壶，嗔怪道：“就算是热天也不能喝冷茶，会伤肠胃的。”一面吩咐玉欢换壶热的过来。
宝钗在产房里受罪忍痛，母子俩在外间也不轻松，黑浸浸的夜似乎很漫长，像是一辈子都到不了头似的，又似乎在眨眼间就天光破晓了。
外面不知谁家传来一声高亢嘹亮的公鸡打鸣声，声响还未落下去，余音还在母子俩的耳朵里打转时，里间的宝钗突然尖着嗓子大叫了一声。
母子俩俱被齐齐吓一跳，贾雨村反应极快，起身就要冲进产房看个究竟，两位产婆已经欢喜地大喊起来：“生了，生了！是个公子哥儿！”
然后，重重地在小婴儿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随后便有了一声响亮的啼哭声。
贾雨村猛地止住脚，伸长脖子朝里面问道：“夫人好不好？”
“好着呢！”这一声是莺儿笑着回答的。
贾雨村情不自禁地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心里甜滋滋的，眼眶却酸涩肿胀。
这一夜何止是宝钗在闯鬼门关，他感觉自己也陪着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完全不敢想像，万一失去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他的余生该怎么办。
老太太踮着小脚，走得飞快，熬了半夜的她一点也不显疲惫，反倒精神奕奕，满脸红光。
“哎呀，可算生了，祖宗保佑，一举得男了！”老太太嫌儿子挡在门口碍事，毫不留情地拔开他，自顾自进了产房看望。
一个产婆还在照顾宝钗，等着胎盘下来，另外一个产婆已经手脚麻利地把小公子洗净，用干净柔软的布包好，然后抱到老太太面前邀功，笑眯眯道：“老太太您瞧，小公子多么可爱，白白胖胖的，将来一定聪明伶俐，前途无量。”
“借你吉言。”老太太赶紧伸手把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细细打量。
这个孙子和以前范娇杏生的那个不一样，当初大公子刚出生时，瘦弱得像只小猫，连哭声也是软弱无力的。老太太忧心极了，就怕养不活他，后来果真夭折了。
宝钗生下的这个，有着一头乌黑浓密的胎发，脸颊胖乎乎的，抱在怀里也很有份量，光凭这一点，就知道是个健健康康的。
老太太高兴得不得了，抱着就不肯撒手，看得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还是产婆出声提醒道：“老太太抱小公子去外间稍等一会儿，这里血腥味重，等处理干净了再抱进来吧。”
“好好，该抱出去给他爹瞧瞧的。”老太太紧紧抱着孙子，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有个闪失。
贾雨村就等在门口，见老太太抱着襁褓出来，他赶紧稳了稳心神，背着手凑上去看了一眼，是个大胖小子。
他不安了一晚上的心这才落回原位，转身回到榻上坐下来，端起茶盏想喝茶，这时才记起自己好像已经喝了很多？
想不起时还不觉得，现在一想起来就觉得有些尿急了，可是儿子刚出来，他还没瞧够呢。
好在也不算太急，还能再忍一忍。
玉欢和玉喜上前扶好老太太，一直把人扶着坐到了贾雨村对面，老太太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孙子脸上，嘴上却小声嘀咕道：“瞧瞧你爹，明明心里想得很，只是不肯抱抱你。”
贾雨村被人戳中心思，脸色微微有些羞赧，他咳了咳，端起当家老爷的姿态，故意回道：“男子汉大丈夫，抱孙不抱子。”
老太太立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神色很不满。
这还是她头一回在儿子面前露出这样的神情，因为她想起了前头那个孙子，等你想抱时，人已经没了。
做人还是得珍惜眼前，何必被这些莫名其妙的条条框框给约束住了呢？
老太太是姨娘出生，见识不高，也没什么学问，在她心里，孩子就应该是爹亲娘疼的。
虽然老太太没明说，贾雨村恰好也想到了这一点，再也没有一点犹豫，朝着老太太伸出手：“娘，给我抱抱。”
老太太是想让他抱一抱的，真要给了却又舍不得：“我看还是算了，孩子还小，连骨头都是软的呢，你哪里会抱孩子，等到满月了你再抱他吧。”
贾雨村顿时面露不喜，他从来不知道他的亲娘竟然如此善变！
一旦贾雨村板着脸，老太太那夫死从子的老思想又冒了出来，她抱稳孩子，小心地下了榻，走到儿子跟前，像传递珍宝似的，慢慢把孩子递过去，指点道：“小心些，你不要用太大的力气。”
这当真是贾雨村头一回抱自己的儿子，他都有些战战兢兢了，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伤着了自己的宝贝。
他满脸严肃，精神高度集中，等交接完毕，后背竟隐隐出了一层薄汗。
老太太不敢放松，仍然虚虚地用手在下面托着，就怕儿子抱不稳：“就是这样，下面这只手一定要托好。”
在老太太手把手的教导下，贾雨村总算学会了如何抱孩子，他本来有些尿急的，现在竟毫无感觉了，后背出的那层薄汗被衣裳迅速吸收，眼里突然又泛起一层水雾。
这是他的孩子，在他三十一岁的时候，总算又有了后，是他和宝钗的血脉结晶。
血缘的浓烈与牵绊，顿时让他感动得几乎快要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