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就进了七月,眼看宝钗的预产期就在这一个月里头了,贾家众人严阵以待,翘首以盼,奶娘、生产所需的各样东西早已准备好了,就连救命用的百年老参也买了整整两支预备着。
与其他人急切盼望的心情不同,宝钗越来越感到烦躁。
进了孕后期,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不仅低头看不到自己的脚尖,还顶住了大半个胃,胃里时常有种灼烧感,吃下去的东西仿佛很难消化似的,明明只吃了半碗饭,却有一种生吞了一整盆的难受感。
身上也有了水肿的症状,特别是两条腿,就连脚裸都是肿的,行走间像背了一身的水,脚步沉甸甸的,走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会被累得气喘吁吁。
可是不多走动走动又怕自己会难产,熬不过这一关,在医疗技术落后的年代,女人生孩子就是一只脚进了鬼门关,十分凶险。
晚上睡不好,就算屋里摆放着冰盆也觉得闷热烦躁,又渐渐尿频起来,一晚要起来四五趟,更添了失眠的坏毛病。
贾雨村每天都要早起上差办公,也是十分辛苦,宝钗再难受都自己忍着,从不在他面前抱怨,晚上起来如厕也是轻手轻脚,尽量不惊动枕边人。
要是这些症状只是一天两天倒还好,熬了十天半个月后,宝钗就有些受不了了,白天的时候完全没有了笑脸,只一心盼望肚里的孩子早点出来,好快些结束这种痛苦。
莺儿天天围着宝钗讲笑话,逗她乐,却没什么效果,只好私底下去找老太太。
老太太听完,又是叹气又是摇头笑:“怀孩子的人就是这样的,越到后边越难受,熬过去就好了,左右也就在这个月了。”说完,到底担心儿媳妇,扶着丫头的手去了东院。
宝钗见老太太来了,立刻装出一副笑脸模样,听老太太滔滔不绝地开解她,连连点头,乖巧回说:“我没事,多谢娘关心。”
老太太看她笑了,只当自己很会开解人,心满意足地走了,等人一走,宝钗又木着一张脸,在外间慢慢转圈,像乌龟挪动似的,还没走到五圈,忽然就觉得尿急,急忙去更衣。
这晚,已经是二更天了,里间的桌子上摆着一个大大的冰盆,贾雨村趁着这股凉意睡得喷香,宝钗一时睡不着,直挺挺地躺着,过了不知多久,刚有了一丝朦胧的睡意,又感觉想上厕所了。
她悄悄下了床,刚掀开帘子,在外间打地铺的莺儿十分警醒,立刻睁开眼,起来扶她。
知道是要上厕所,扶着去了旁边的屋子,解决后又慢慢走回来,莺儿看她这样辛苦就小声说:“要不我把尿桶子提到外间来,您夜里也能少走两步。”
“别胡说了,放在这里多臭啊,你还能睡得着?”
“我没事,就怕味道会飘进里间,要是把帘子拉得严严实实的,再点着熏香,也就臭不着您了。”
宝钗无奈地看着她:“就算你不怕臭,我还不好意思在这里解手呢。”
莺儿想了想:“要不我搬架大屏风过来挡着?”
宝钗停住脚,非笑似笑地盯着她:“你干脆再找些吹锣打鼓的人过来,免得我在外间解手,里间睡觉的老爷听见了还以为天上下雨了呢。”
莺儿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懂了,立刻噗嗤一声笑了,又怕惊醒老爷,赶紧用手捂住了嘴。
因为宝钗近来常常起夜,外间不仅添了守夜的丫头,还和贾雨村换了个位置睡觉,他睡里面,宝钗睡在外面,方便她起身。
莺儿扶着宝钗进去,在床上躺好后,莺儿才回到外间重新躺下来。
宝钗盯着帐顶看了一会儿,脑子里杂八杂八的想法一大堆,可要让她详细说一说,却又一件也说不出来。
发了会儿呆,觉得好没意思,于是轻轻翻了个身,捧着肚子闭上眼睛,努力酝酿睡意。
谁知,肚里的孩子突然伸了伸手脚,隔着一层薄薄的肚皮恰好踢在宝钗的手心里,她难得甜蜜了一下下,睡意又没了。
等了又等,孩子不肯再动,大概刚才只是它在睡梦中无意识的动作吧,只是苦了宝钗,好不容易才有的一丝睡意飞走了。
干等了半晌,又觉得躺得难受,就用手撑着床,一点一点地蹭着把上半身支起来,歪靠在床头,扭过头看着窗外的月光发呆。
月色皎洁,洒在地上像铺了一层霜似的,看起来清泠泠的,倒是在心理上给人造成一种凉爽的错觉。
贾雨村在睡梦中无意识地伸手想去抱人,谁知扑了个空,过了几息,他睁开眼睛,发现宝钗竟然没有睡觉,就这么傻呆呆地半坐着,也不知坐了多久。
“你怎么不睡?”贾雨村赶紧爬起来,声线沙哑。
宝钗顿时回过神,很不好意思地说:“吵醒你了?我这就躺下来。”
“慢着点。”贾雨村扶着她躺好,又替她理了理头发,“是热着了,还是饿着了?我让丫头再添个冰盆进来,饿的话就把厨房的人叫醒,千万别不好意思。”
宝钗摇摇头:“不饿也不热,你赶紧睡,我也要睡了。”说完就赶紧闭上眼睛。
贾雨村侧躺着,轻轻搂着宝钗的腰身,闭上眼睛很快就要入睡,忽地又睁开来,恰好对上宝钗睁得溜圆的一双杏眼。
他不由地笑了:“说要睡,怎么还不闭眼?”
“睡不着。”宝钗再也不装了,往他怀里蹭了蹭,娇声娇声道,“也不知哪一天才发动,早一点就好了。”
贾雨村一下下地轻抚她的脊背,柔声安慰道:“我知道你最近辛苦,可惜不能代你受罪,你再坚持一下。要不,明天我带你回娘家坐坐?”
“你不上差啦?”宝钗领他的情,心里却不敢相信,还没倒休沐的日子呢,再者老太太也会说的,都快要生了还跑来跑去的,像个什么样子。
“这些你别管,现在先睡觉,夜里不好好睡,白天睡再多也补不起来。”
贾雨村的胸膛很温暖,与外面的闷热空气不同,宝钗竟不觉得难受,聊着聊着困意渐渐涌上来,缩在他怀里沉沉睡了。
次日,梳洗后贾雨村带着她去正院给老太太请安,一起用了顿早饭,然后就去了前院换官袍出门。
宝钗只把他送到了正院外面,看着他走远的背影,心里有些小小的失望,果然,昨晚说带我回娘家只是哄我的么?
老太太看着宝钗不舍的眼神,禁不住笑出声来:“别舍不得,你们老爷晚上就回来了。”
被这么一打趣,宝钗心里的那点想法瞬间就飞走了,又坐了坐,然后才由丫头扶回东院。
午睡的时候,莺儿坐在床前帮着打扇,宝钗在床上翻了几次身,强迫自己入睡,等再次醒来时,打扇的人已经变成了贾雨村。
宝钗的眼睛瞬间就亮了,惊喜地问:“你怎么回来了?”说完,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还以为自己一觉睡到了晚上。
“昨晚答应了你的,恰好今天公事不多,我便早些出来,陪你回娘家走走。”
宝钗立刻高兴起来,急着下床穿衣服梳洗打扮,贾雨村小心地扶着她,取笑道:“别着急,还早呢。”
要是没人扶,宝钗靠自己的力量起身还有些困难,她现在总算体会到了乌龟难翻身的辛苦,都是因为身上驼了太重的壳。
她现在的肚子和乌龟那层厚厚的壳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见里面的动静,莺儿赶紧跑进来伺候她,等穿好衣裳,宝钗想起一件事,扭头对贾雨村说:“我就这么出去,只怕娘不放心,还得你去说一说。”
“你先梳洗着,我现在就去。”
贾雨村去了正院,把要带着宝钗回娘家的事情一说,老太太果然不太高兴:“不定哪天就要生了,你还带着她瞎跑。”
“娘放心,有我陪着自然万事无虞。她夜里总是睡不好,在家闷了好几个月,带她出去走走,心境也开朗些。”
“这倒也是。”老太太妥协了,“再往后就是坐月子,又有好几个月不能出门,那你们就去吧,路上小心些,让轿夫慢慢走,你多注意着她,一有不对劲就赶紧回家来。”
“儿子知道。”贾雨村辞过老太太,回到东院接上宝钗,坐着轿子往薛家而去。
薛氏没想到女儿会这个时候回来,欢喜得不得了,一面安排茶饭,一面吩咐人去铺子里把薛蟠叫回来。
铺子离家极近,薛蟠很快就回来了,一进门就跟贾雨村见礼。
宝钗看到薛蟠脸上有一粒小小的黑点,便问:“哥哥,你脸上怎么了?”
“嗯?”薛蟠不明所以,捞起衣袖胡乱往脸上一抹,那一粒绿豆大的黑点瞬间被擦成漆黑的一道长印子。
“哎哟。”宝钗叫了一声,赶紧掏出自己的手帕,要去帮哥哥擦脸。
她挺着一个大肚子,薛蟠不敢劳烦她,薛氏又气又笑:“在哪里沾的墨点子,快别擦了,回头帕子都没法洗,还要叫人打热水来洗一洗。”
贾雨村忍住笑:“大哥刚才在记账本?”
“嘿嘿。”薛蟠傻呼呼的性子又冒出来了,站在原地傻笑,“今天生意有些冷清,我听妹妹的话,正在练字呢!”
“哥哥真厉害,是个言而有信的君子。”宝钗笑眯眯地夸他。
薛蟠是个不经夸的人,乐得差点找不着北,大力拍着自己的胸口:“哥哥说话自然算话!”
正说着,香菱从外面慢慢地走进来,脸上带着浓浓的歉意:“不好意思,我来迟了。”
香菱刚刚有孕,正是贪睡的时候,每天都有睡不完的觉,宝钗进门时她正熟睡着,好不容易被丫头叫醒,又要穿衣又要梳妆打扮,因此才来得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