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狭小脏污的巷子出来,一路坐轿回家,贾雨村不急着进后院,先去书房把官袍给换了。
洗漱过后,换上一身家常穿的袍子,喝着双福端来的热茶,贾雨村随口问高管家:“你瞧那人如何?”
“那人”自然指的是范顶柱,高管家对他的印象还算可以,恭敬回道:“看上去很老实,上午夫人领着去给老太太请安,他连头都不敢抬。老太太送他东西,连着拒了好几回,瞧着也不是个贪财的。”
难得这样一个又土又穷的人,猛然见到富贵发达的姐姐,竟没哭穷,继而趴上来吸血。再者范顶柱拒绝宋老太太的包裹时,言语十分真诚,神情不似作伪,因此高管家才高看了他两分。
“呵呵。”贾雨村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高管家顿了顿,小心地问道:“老爷觉得他不妥当?刚才见了老爷,他都给吓跪了。老爷您是官,他们这样的乡下人好不容易见着一个当官的,哪有不害怕的呢?”
贾雨村目光沉沉,屈起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还有一种可能,作贼心虚。”
高管家心中一凛,再也不敢帮范顶柱说话了,正色道:“老爷担忧的极是,万一……”
“派人查清楚了再说。”
范娇杏急着见贾雨村,一下午催秋月去前边看了四五趟,临近下差的时辰,便吩咐秋月一直站在垂花门那里等候着。
时值腊月,快要滴水成冰,秋月险些被冻成一尊石像,脸色惨白,双腿发麻,即使裹着厚袄子也感觉全身每一处的骨头缝里都灌满了冷风。
贾雨村从书房出来,看到秋月缩手缩肩地站在那里,便问她:“怎么在这里挨冻?”
秋月不敢抱怨,抖着牙齿,颤声禀道:“夫人吩咐我出来瞧瞧老爷回家没,夫人有事要和老爷商量呢。”
“嗯,我这就过去,你快回屋暖一暖。”说完,贾雨村也不停留,径直越过秋月,往东厢去了。
秋月在后边吸了吸鼻子,两行清鼻涕快要关不住了,赶紧掏出帕子捂住,然后跺跺发麻的脚,直奔着下人房去取暖。
贾雨村刚进东厢,听见脚步声的范娇杏立刻迎上来,她脸上堆满了笑,声音比平时更加温柔:“老爷可算回来了,老爷听说了没?今天我弟弟上门了。”
她一面说话,一面殷勤地捧茶给贾雨村:“唉,我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指望见着娘家人呢,没想到还能有这种福气。”
她实在是太过高兴,贾雨村紧紧盯着她的脸,感觉范娇杏此时的欢喜竟比当初成亲时还要热切两分。
这倒叫他一时不好说出自己的猜想了。
范娇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看出贾雨村神色不对,兀自喋喋不休道:“我弟弟走的时候十分惋惜,因为没见着老爷您。老爷什么时候有空?我想让弟弟见您一面,您见了就知道了,他是个老实人。”
就算范顶柱的仪态气质比不上薛蟠,范娇杏依然觉得自己的弟弟是最好的。薛蟠那个牢犯都能让老爷多次关照,凭什么她的弟弟就不行?
范娇杏进门多年,这还是她头一回对贾雨村提出要求。以往,她就像是水做的似的,哪怕心里再有想法也不敢在贾雨村面前露出分毫。
贾雨村察觉到她情绪的热切,不得不正色道:“我正要说这件事。高管家来接我,在路上就说了,回来前特意去外城见了他一面,仅凭一面之词难定真假,等我派人查清楚了再说别的。”
范娇杏顿时急了眼,脸色非常难看,忍不住连珠炮似的尖声叫起来:“还用得着查什么呢!他就是我弟弟,比珍珠还真。他要不是,怎么能说得头头是道?连我家院子里种杏树都能说出来。老爷未免小心过头了!”
整个后院,上至老太太,下到不懂事的小丫头,从没人敢这样对着贾雨村叫嚣。
贾雨村在这个家里,是说一不二的当家人,从进门起就表现得温顺恭敬的范娇杏骤然变脸,让贾雨村当即就不高兴了。
他黑着一张脸,重重地放下手里的茶盏,一双眼眸不带丝毫情绪,暗沉沉地盯着范娇杏。
他刚刚当上户部左侍郎,官场有如战场,有人奉承,有人讨好,自然也有人拉拢不成就各种使绊子。
他不仅在公事上要处处小心,还得提防着自家后院,像这种阴私事情他见得多了,简直无孔不入,偏偏这些话又不便对范娇杏讲,因为即使他讲了,她也未必能明白。
贾雨村吸了口气,平复自己的情绪,冷冷道:“派人去姑苏城走一趟,最多三四个月就能有音信了,你急什么?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他要真是你弟弟,我自然不会不管他。”
范娇杏一听还要等三四个月那么久,顿时觉得他是在故意拖延,不是真心待她的。
范娇杏心里难过,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她一边抹着眼角一边控诉道:“老爷实在是太偏心了。薛家少爷犯下事,老爷四处奔走,提前把人从牢里捞出来,还给买房买铺子,安置得妥妥当当。我知道我没有妹妹年轻,也没有妹妹漂亮,更没本事再替老爷生儿育女,可她好歹也叫我一声姐姐,老爷这样为难我弟弟,岂不是旁人说的宠妾灭妻么?薛家人住着精致的小院,可怜我弟弟不仅被人怀疑,还要委屈在小客栈里安身……”
贾雨村被气笑了。
薛蟠能从牢里出来是四皇子做的人情,至于薛家买房买铺子,那都是宝钗自己出的钱。至于宠妾灭妻这句就更加可笑了,谁是妾?
贾雨村不怒反笑:“你真是胡搅蛮缠,不可理喻。”
他虽然笑着,但那笑声一点也不能让人感觉温暖,反而透着一股邢场般的阴冷气息,范娇杏抹眼泪的动作一顿,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尤其是那两句评语,让范娇杏如坠冰窟。
她非常害怕,怕贾雨村从此不再给她体面,她的日子会越来越不好过。甚至,有可能会被休。
范娇杏知道自家老爷的性子,后院的女人对他来说,只要安静本分听话就好。他从不在她们身上多费心思,自然也不在意她们的去留。
贾雨村的内心里是有些潇洒不羁的,不然当初也不会把她一个丫头给娶进门做继室。
娶丫头,他敢干,休继室,自然也做得出来。
范娇杏此时全无之前的喜悦心情,她吓得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身子开始发抖,如同被雪山埋住。
“老、老爷……”范娇杏哆嗦着求饶,“我错了,鬼迷了心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老爷原谅我这一回,千万别生气……”
贾雨村没心情欣赏她的这番哭唱,站起身,严肃地警告她:“我说了,他要真是你弟弟,自然也就是我的弟弟,没查明之前,谁知道他是从哪儿蹦出来的?你安安分分地呆在后院,少不了你的吃穿,凡事别自作主张,扯我后腿。”
说完,他就要往外走去,范娇杏急切之下一把抱住他的腿,软软地跪倒在地上,哀哀哭道:“老爷也知道我生世可怜,这些年日日夜夜都盼着能见娘家人一面,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我……”
贾雨村没走成,因为腿被人死死地抱住了。
范娇杏的确可怜,贾雨村少时也过得很凄惨,毕竟是自己的继室,他心里一软,叹了一声,道:“我会吩咐管家给他重新找一处地方住着,每月送家用过去,等查明了身份再做别的打算。”
范娇杏听了这话,顿时转悲为喜,松开手,一边替贾雨村整理被自己弄皱的袍角,一边讨好地笑着说:“我都听老爷的,老爷千万别怪我刚才失心疯。”
“行了,你洗洗脸,我去看看宝钗。”
“妹妹怀着身子,老爷是该多陪陪她,老爷慢走。”范娇杏赶紧捡起自己的贤良,恨不能亲自送他过去,只是她刚才哭过,脸上的妆都花了,不好意思出去见人。
贾雨村是沉着一张脸进的西厢,莺儿和红锦见了都格外小心,生怕触了老爷的霉头。
宝钗见他脸色不好,顿了顿,迎上来福身行礼:“老爷回来了。”
贾雨村一看到宝钗,赶紧收起怒气,一手扶着她的腰身,一手在她的小腹上轻轻摸了一把,柔声问:“今天怎么样?孩子乖不乖?”
“挺好的。”
贾雨村扶着宝钗坐下来,然后捏了捏眉心,宝钗不知道他在烦恼什么,如果是因为外面的事,她完全不懂那些。如果是因为家里,上面还有老太太和范娇杏呢,似乎也轮不到自己跳出来指手画脚。
这么想着,宝钗就很没良心的不再理会了,从碟子里取了块枣泥山药糕慢慢吃着。
贾雨村今天又回来晚了,也没打发小厮回家说不必等,所以家里人都等着他呢。
这时候早就过了宝钗平时的饭点,肚子都等饿了,趁着贾雨村喝茶沉思的功夫,她一连吃了三块点心。
点心做得很小巧,一口一个的大小,吃起来很方便,又不会四处掉渣。
从宝钗怀孕起,家里的伙食又升了两个台阶,更别提宝钗这里,不光是最好的米,就连阿胶燕窝这些也是挑最上等的送来。
宝钗心里感激,却不敢放肆地把自己养得太胖,免得生孩子艰难,反倒害了自己。
她祟尚科学养胎,少食多餐是很有必要的,每天还规定了运动量,这么几个月下来,虽然气色养得越来越红润,身形倒没有发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