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娇杏找到了娘家人,从认了这个弟弟起,她就感觉自己比起宝钗也不差什么了。
况且,弟弟如此尊敬她这个姐姐,又十分听话,更让她心里高兴,得意洋洋地看了宝钗一眼,意味深长地说:“妹妹,你不知道娘多客气,刚才送了我弟弟好大一个包裹呢,里头又是银子又是东西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宝钗愣了愣。
她进门就是平妻,和范娇杏以姐妹相称,关系更近似于妯娌。范娇杏的弟弟头一回上门来,宝钗勉强也能算是一个长辈,该给一点见面礼的。
更别提范娇杏暗示的如此明显,宝钗柔声笑着恭喜道:“恭喜姐姐找到家人,我屋里还有两匹新料子,一点薄礼,范少爷别嫌弃才好。”
话音刚落,红锦就福福身,回西厢找料子去了。
范顶柱依然没抬头,脸蛋黑中带红,客气道:“使不得,使不得。”
“嗳,妹妹给的你就拿着。”范娇杏道,“娘给的你都接了,偏不肯要妹妹的,不知道的人只当你看不起人呢。”
范顶柱似乎更加窘迫了,一时呐呐无言。
宋老太太见状,立刻笑着留范顶柱用饭,范顶柱不肯:“多谢老太太的好意,我还是先回家去,怕家里人等得着急。况且……姐夫不在家,我还是改天再来。”
老太太点点头,让范娇杏好好地把人送出去。
出了正院,回到东厢,范娇杏便埋怨她弟弟:“老太太诚心诚意留你,怎么非要走呢?”
弟弟留下来用饭,她感觉自己也更有面子。
“姐夫不在,我不好在内院呆太久的。”
这倒也是,范娇杏不说话了,难道让管家陪么?那也太掉价了。凭什么薛蟠那个牢犯过来就是老爷亲自陪着用饭,轮到她弟弟就成了管家做陪?
“行吧,你先回去,等老爷回来了我同他商量一下。”范娇杏站起身,“再坐会儿,我很快就出来。”
范娇杏进里间开箱子,看着满满两箱子的布料,犹豫不决。
宝钗肯定是送两匹绸缎的,她就能省一点,反正多了弟弟一时也穿不完,于是伸手只取了一匹绸缎,再加一匹精棉细料,让秋月抱着,然后才走出来。
正好红锦过来送东西,范娇杏笑着接了,让红锦回去替自己多谢宝钗的好意。
红锦走后,范娇杏指着四匹料子,对范顶柱说:“西厢送你两匹绸缎,我再给你添一匹,另外一匹精棉的,你做家常衣裳穿。老太太给了你银子,我这里就不给了,你还小呢,拿太多银钱在手里只怕管不住自己,胡乱花了岂不可惜?”
范顶柱不敢有丝毫的反对意见,连连点头:“让大姐破费了,我都听大姐的。”
“嗯。”范娇杏很满意,想了想,又从头上拔下一根圆头金簪,不舍地说,“我还没见过弟妹,本该见了人再给见面礼的,我猜她身上多半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根簪子你带回去,下次弟妹上门就让她戴在头上。你们体面了,我脸上也好看些。”
范顶柱紧紧盯着她手里那根金簪,连连摆手:“这太贵重了,大姐你快收回去,要不换根银的也行。”
本来范娇杏还有点舍不得,听弟弟这样一说,心意顿时坚定起来,把簪子硬塞进他手里,撇着嘴道:“你也看见了,有脸面的大丫头都戴银簪呢,她好歹是我弟妹,总不能连丫头都比不过?”
范顶柱动了动嘴,最终还是感激地道谢。
范娇杏又道:“你回去后别做码头那份工了,好好歇着,养养气色。最重要的是让弟妹抓紧给你做几身出门的新衣裳,穿得太寒酸惹旁人笑话。”
“是是,大姐说的对。”范顶柱笑着,言语很讨巧,“我穿什么都没所谓,只是万万不能落了大姐的脸面,我一定仔细记在心里,绝不给大姐抹黑。”
“好了,时辰不早了,我就不多留你。回去后千万别乱跑,等老爷回来我就跟他说你的事情,老爷必然要去见你的,你乖乖地等着。”
范娇杏叮嘱了一大堆,亲自把弟弟送到大门口才转身回来。
虽然损失了一根金簪、两匹布料,可范娇杏心里却甜滋滋的,她回到屋里,捧着热茶跟秋月说:“难怪她喜欢回娘家呢,这有了娘家就是不一样。我呀,能找到这个弟弟,我这辈子就知足了。”
范娇杏心里也知道自己想再有孕是很艰难的了,先不说她年纪渐大,药吃了那么多毫无效果,光是老爷如今从不在她这里睡觉,她就知道自己这辈子大概没有儿女缘了。
不过没关系,她有了弟弟,往后弟弟给她养老。
秋月笑道:“恭喜夫人。少爷找了您这么多年,人老实又对夫人言听计从,往后夫人有福了。”
“老实什么呀,他那是没见过世面,从生下来就在乡下住着,又没人教他,你瞧他一进来都紧张成什么样了。”范娇杏笑眯眯的,忍不住畅想起来,“我是舍不得再让他回乡下的,等老爷给他买间铺子,慢慢地学着做生意,将来就不怕见人了。”
薛家开铺子,老爷忙前忙后,私下里不知补贴了多少银子呢。到了她这里,老爷怎么也该一碗水端平才好。
薛蟠刚来贾家的那一天,范娇杏厌恶他是个牢犯,连招呼都不愿意打。没想到梳洗干净后,薛蟠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再穿一身好衣裳,瞧着又是以往那个富贵公子了。
本来她还没什么触动,今天见了自己的弟弟,这才发现俩人相差太远。
薛蟠在待人接物上面是从小就有人教导的,行事进退有度,就算傻也傻得大大方方,不像她弟弟,畏畏缩缩,十足的小家子气,让人看了就生气。
不行,得让老爷先买间院子把弟弟安顿下来,再添上几个仆人,进进出出都跟着,这样看起来才气派。
等弟弟的铺子开起来了,靠着老爷的帮衬也能日进斗金,到时弟弟一定会比薛蟠做得更好,隔三岔五就给自己买金买银呢。
这么一想,送出去的那点东西简直都不值一提,范娇杏越想越火热,连声催促秋月出去守着,要是老爷回来了就赶紧请过来。
……
贾雨村按时下差,刚出了宫门就看到高管家领着轿子在外边等着。
“老爷。”高管家看到他出来,急忙迎上去。
“你怎么来了?”贾雨村有些惊讶,平常都是双寿在外边等他,高管家一般留下来看家,除非有事情,不然他不会来的。
“外头冷,老爷先进轿子,等小人慢慢说。”高管家伺候着贾雨村上了轿,让轿夫慢慢走着,自己则跟在一旁把范顶柱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
轿子里备着热茶,还有火盆,贾雨村一面听一面喝茶,听完也不急着发表意见,先问他:“家里如何?”
高管家是个人精,立刻笑着回:“老太太那里没什么事,西厢也都好着呢。”
贾雨村轻轻呼出一口气,他在外边一整天,就担心家里的宝钗,听见一切都好,不由地神情放松,嘴角露出笑意。
“范家的那位少爷住在哪里?”
高管家是知道的,立刻报了一个地名,贾雨村想了想,吩咐道:“先不急着回家,去见一见人再说。”
轿夫掉转方向,走了大半个时辰,在外城的一条鱼龙混杂的巷子口停下来。
范顶柱歇身的那间小客栈就在巷子里面,环境脏乱差,胜在价钱便宜。高管家同客栈掌柜的打听清楚房间号,一行人抬脚上了二楼。
屋里的范顶柱听见敲门声,赶紧过来开门。
贾雨村抬眼一扫,屋子很小,家具破旧,仅有的两个凳子其中一个连腿都歪的,店家也不知道找人修一修。
屋里烧着火盆,炭是最便宜的那种,冒出的烟雾既熏人又刺鼻。
贾雨村身上还穿着官袍,气势不怒而威,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范顶柱和他的媳妇只瞧了一眼,就膝盖发软要给他跪下。
高管家快步上前,一把将范顶柱托起来,范顶柱这时才回过神,脸涨得通红,战战兢兢道:“您坐。”一面用自己的衣袖把凳子擦了又擦。
贾雨村也不嫌弃那凳子破旧,坐下来招呼道:“你也坐。”
范顶柱的媳妇一直垂着头,福了福就躲到一边,把自己缩进墙角,几乎快与墙壁融为一体。
范顶柱不敢坐,可对方发了话,他又不敢不坐,只好小心翼翼地在剩下那张凳子上坐了,因为凳腿歪了的缘故,他的坐姿非常别扭。
双寿看不过眼,出去找店家重新拿了一个好凳子进来,给范顶柱换了,范顶柱满脸惶恐,道谢不已。
“我听下人说你今天上门了,老家那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尽管高管家已经详细地禀报过,贾雨村还是想再听范顶柱讲一遍。
贾雨村脸上带着笑,他自认为语气够和缓了,却不想在范顶柱眼里如同审问犯人一般。
范顶柱手心出了汗,双腿吓得发抖,他咽了下口水,磕磕巴巴地又讲了一回,与在范娇杏面前所说的没什么差别。
贾雨村静静地听着,发现这人看似老实巴交,但一双小眼睛偶尔会透出一两分精明。
他不敢和贾雨村对视,被视线逼急了,他的眼珠就会飞快地转动两下,然后借着说话的动作扭开头。
这种躲闪逃避的神情令贾雨村心里起疑。
好不容易讲完,贾雨村一声不吭,范顶柱心里惶恐不安,等了等,鼓足勇气道:“我出去跟店家要壶好茶来。”
贾雨村止住他,起身要走,还不许他送,临走想了想又留下五两银子,放在桌上。
范顶柱不敢不依,给贾雨村行了大礼,看他出了屋才伸手去抹额头上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