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铺子里一直守到正午,该回家吃午饭了,薛蟠同掌柜伙计打了声招呼,理了理袍子,把桌面上的几张写满了大字的纸张卷成筒,夹在腋下往外走。
刚出了店门,一个人迎面走上来,一边作揖,一边亲切地笑着说:“薛少爷,这是要往哪里去?”
薛蟠认得他,是同一条街上开杂货铺子的李老板,当即还礼,客气道:“正准备回家吃饭呢,你吃了没?”
行礼时没注意到腋下还夹着东西,动作幅度大了点,几张纸就这么掉在地上,李老板眼疾手快,立刻弯腰捡起来,随意看了两眼,一面还给薛蟠,一面笑着奉承道:“薛少爷真是勤奋,守着铺子还不忘练字呢。”
“嘿嘿,我就写着玩的。”薛蟠眯着眼傻笑,这是妹妹给他布置的作业,不写不行啊。
还别说,练了这么些天,薛蟠也觉得自己那笔字顺眼了很多。只要坚持下去,没准将来他还能成为一代书法大家呢!
李老板看一眼天上的日头,拉住薛蟠的胳膊,热情的邀请道:“难得今日天好,我作东请薛少爷去望江楼喝酒,怎么样?”
望江楼是一家百年老店,风景优美,佳肴美馔无数,薛家还没落魄之前薛蟠也是那里的熟客。
他最喜欢它家的红烧肉,选料肥瘦相间,夹一块放进嘴里,入口即化,那滋味又香甜又松软。只要吃过一次,就能让人回味无穷。
薛蟠一听见望江楼三个字,嘴里立刻分泌出汹涌的口水,心里馋得如同猫抓,一脸垂涎欲滴的神情。
李老板见他这样,心中暗自偷笑,越发殷勤起来,拽着薛蟠就往前走:“快走快走,我定了一桌二十两银子的酒席,还有一坛上等好酒呢。”
薛蟠的脚步立刻顿住,被二十两这个数字给惊得回了神。
二十两啊,他那间小铺子一个月下来的净利润都未必有这么多。
薛蟠脑子笨,想不起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句警世良言,他的侧重点在另一边。
请客请客,你请我,我再回请你,这才是长久相处的正确方式。换成以前有钱的时候,回回都是他付钱也没什么所谓。
但如今不同了,还欠着妹妹几百两呢!
要是吃了李老板的这一顿,下回就得轮到他拿银子出来回请,他哪里舍得!
薛蟠顿时生气了,这哪里是交好,分明是想坑他的银子!
他的目光变得不善起来,匆匆丢下一句“家里已经做好了饭,我先走了。”然后掉头就走。
“哎!”李老板伸手去抓,没抓住,急得撵了两步,谁知薛蟠走得飞快,瞬间就拉开了一段不小的距离。
“薛少爷别走啊,我还叫了两个唱曲的陪酒呢!”李老板万万没想到对方变脸如此快,追又追不上,急得在后面大喊大叫。
薛蟠闻言从快走变成小跑,仿佛身后有鬼在撵他似的。
竟然还叫了唱曲的姑娘,果然是来坑他的银子的,听曲能不打赏人么?就望江楼那种地方,打赏少说也得几两银子,不然怎么拿得出手。
薛蟠一路小跑着回了家,刚进家门就弯腰扶着大腿直喘粗气,看着时辰来门口等他的香菱见状,赶紧上来扶着。
“少爷,怎么了?”香菱一边问,一边拿出帕子替他擦额头上的汗珠。
薛蟠喘匀了气,后怕地拍着胸口,夸张道:“吓死我了,幸亏我机灵,不然就要破财了。”
香菱没听懂,紧张地上上下下检查他:“破什么财?”
“我没事,娘回来了没?”
见香菱摇头,薛蟠又道:“多半是妹妹留娘用饭了。我跟你说,刚才有人请我吃酒,这一套都是我以前玩腻了的,今天请我吃二十两,明天我就得掏三十两出来回请他,不然就要被人笑话是吃白食的了。”
“我又不是傻子,哪能上这种当,所以赶紧跑了回来。”薛蟠为自己的聪明机智而感到自豪,满脸得意洋洋。
香菱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笑眯眯地看着薛蟠,肯定道:“少爷聪明非凡,那些人哪里骗得了您呢?”
迎着阳光,香菱眉心间的那粒红痣火红得似美人的心头血,薛蟠想着自己大起大落这一遭,到头来除了家人就只有香菱还无怨无悔地跟着他,不禁十分感动。
他牵住香菱的手,往屋里走,柔声道:“娘不在家,咱们回自己屋里去吃。”
香菱不习惯在外面与少爷这样亲近,轻轻挣了两下没挣开,脸都羞红了,心里却甜滋滋的,低着头应了声“嗯”。
“有没有红烧肉?”薛蟠边走边咂嘴,想起被迫放弃的那顿美食,“再叫丫头去街上打一壶酒来,你陪我喝两盅。”
“家里就有酒,不必出去买。恰好我早上想着少爷很久没吃这道菜了,特意吩咐厨娘中午做出来。”
“还是你想着我。”薛蟠顿时满意了,趁着周围没人在香菱腰上捏了一把。
香菱臊得整个人都慌了,赶紧推着薛蟠进屋去……
贾雨村按时下差,回到家听小厮说薛太太上午来过,这会儿人已经走了,他径直进了西厢,对宝钗说:“你怎么不留岳母多坐坐?用了晚饭再回去也不迟,我派轿子送她。”
他的神情很惋惜,就像错过了十个亿似的,宝钗不禁觉得奇怪,这年头真有喜欢和岳母一起住的女婿?
“你那是什么表情?”贾雨村不由地笑了,拉着宝钗一起坐下,细细打量她的气色,“岳母养了一双儿女,论起经验来比我娘还要丰富,我想请教请教她,平时应该怎么照顾你。”
宝钗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
贾雨村又问:“今天好不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好着呢。”宝钗回道,除了心里有点不舒服以外,这么一点不舒服还是薛氏的通房提议带来的。
贾雨村不知她心中所想,道:“我回来还没见过娘,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过去?若是不想动,你就留下来歇着,我一会儿回来陪你用晚饭。”
下午刚从老太太那里得了一些好东西,况且以前每天都是早晚两次请安的,这一怀孕就不去了,未免显得太懒,仗着有孕就不孝顺老人家了。
宝钗立刻起身:“我和你一起去。”又把老太太送她首饰的事情说了一遍。
贾雨村伸手扶着她,点头赞同:“娘现在不爱金啊玉啊的,她给你你就拿着,娘说的也没错,将来还能留给咱们的女儿。”
他瞥了一眼她的发顶,旁边斜插着一朵百合绢花,便问:“怎么不戴娘送的那些?”
“这是哥哥送的,戴着也轻便。”
很少有女人不喜欢精美的首饰,宝钗拿不准老太太是单独送了她,还是范娇杏那里也得了一模一样的。
要是后者还好,戴出来也没什么。万一两边对不上,只怕范娇杏又要眼酸嘴臭了。左右她又不缺这几件首饰,还是省点事,不要太张扬才好。
贾雨村也不强迫宝钗非得戴哪样首饰,只要她喜欢就好,正小心翼翼地扶着人,快要跨出门坎时,宝钗推开他的手,别扭地说:“我还没怎么样呢,等肚子大得实在走不动了,你再来扶我也不迟。”
小腹平平,进进出出就要人搀扶着,俨然一副太后的架势,宝钗的羞耻心让她难以心安理得。
“依你,都依你,仔细看路。”贾雨村叹了口气,仍然坚持着扶她跨过门坎才松了手,目光一直紧紧盯着宝钗。
自从玉喜禀报老爷回来了,宋老太太便严阵以待,她知道宝钗一定会跟着一起过来的,所以就让丫头摆了一桌子好菜,色香味俱全。
摆在宝钗面前的依然是一碗单独的胭脂米饭,大家都说是为她肚里的孩子准备的,她也只好抛开不自在,淡定自若地用了。
吃过饭,坐着喝茶的时候,宋老太太还想叮嘱儿子两句不能行房的话,想一想,他也不是头一回做父亲了,想必心里是有数的,于是也就作罢。
等回到西厢,各自分开沐浴,宝钗后出来,贾雨村已经洗好,正斜靠在床头看书。
宝钗用面脂细细抹了一遍脸和手,从镜子里看着他那副悠闲自在的模样,突然间觉得很不顺眼。
贾雨村见她收拾好了,随口闲话问道:“岳母过来,同你说什么了?”
他想着,岳母一定叮嘱了宝钗许多注意事项,他也想听一听这方面的高见,哪知无意中这话正问到了引子上,点燃了宝钗的怒气。
宝钗哼哼两声,转身拿起椅子上放着的抱枕,朝贾雨村丢过去,冷笑道:“说了好多呢,尤其关心你往后歇在哪里的问题。”
抱枕里塞满了棉花,砸在身上一点也不疼,更何况宝钗手上也没多少劲,贾雨村接住抱枕,好笑地问:“除了西厢,我还能歇在哪儿?”
“谁知道呢。”宝钗目光飘闪,就是不看贾雨村,“等往后我肚子越来越大,这里就不适合你住了。”
明明很在意,偏偏还要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真是死鸭子嘴硬,贾雨村顿时笑出声来。
宝钗听见他的笑声,越发生气了,瞪着杏眼正要骂他两句,贾雨村赶紧收了笑,满脸严肃地保证道:“你少操这些心,你以前说的话我都记着呢。”
顿了顿,担心宝钗会多想,贾雨村又给她吃一颗定心丸:“你那两个丫头,等到了年纪就许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