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上了茶水,然后拉着莺儿去隔壁自己的屋子里坐着说话,把空间留给薛氏母女俩说悄悄话。
“娘喝口茶,歇一歇。”宝钗捧茶给薛氏,待薛氏接了,她便拿起那件未完工的衣裳慢慢缝着。
宝钗的针线活儿很好,薛氏自然是放心的,不怕她缝坏。薛氏喝着茶,闲聊般地问起来:“这时候你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薛氏住在正院旁边的耳房里,毕竟是客居,不可能指使小丫头时时盯着前边的动静,因此还不晓得今晚贾雨村歇在了东厢。
“老爷不在,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姑爷不是回来了么?今晚又歇在书房?”
即便薛氏不刻意打听,但院子里的这些丫头们谁不是紧紧关注着主子们的动态,特别是小丫头们,管不住自己的嘴,白日里闲了便会说起这些,薛氏这才知道姑爷连着几夜都歇在书房里。
宝钗慢慢缝着衣裳,不甚在意地回道:“在东厢呢。”
薛氏哑然,生怕女儿心里难过,生孩子的事情一个字也不敢提,认真地教导她:“范氏那里,她是姐姐,你要以礼相待,除了每日给老太太请安,也该抽空去东厢问个安。”
“……”宝钗停下手里的活儿,瞪大了双眼。还有这种规矩的?从来没人跟她说过呀。
薛氏见她懵懂,不由失笑:“怨我没跟你说过。当初……谁能想到会这样呢?你要是嫁给别人做正妻,自然轮不到你去讨好其他人。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虽然你俩地位一样,她始终是姐姐,一个院子住着,总不能处得比陌生人还不如吧?你去过东厢没?”
宝钗摇摇头,别说她没去过东厢,就连范娇杏也没来过西厢呀。
“你俩已经成了姐妹,闲时多走动走动,姑爷见后宅和睦,也只会夸你们贤良识大体。私底下如何想且不说,明面上至少要和和气气的。”
薛氏一把年纪,自然知道男人喜欢什么,连忙把自己的心得全部讲出来。
“比方说,以前荣国府的赵姨娘,你姨妈心底是很不喜欢她的。可是再不喜欢,也不能拦着不许她来给自己请安,见面时客客气气,就算赵姨娘做了什么失礼的事情,也不去责怪她。你看,赵姨娘后来生了儿子又怎么样?她亲手教导出来的贾环像个什么样子,连我都不想多看他第二眼。你姨父哪里会喜欢呢!”
宝钗点点头,这比捧杀还残忍。
我不骂你,也不管你,由着你放飞自我,看你将来能如何。赵姨娘本是丫头出身,哪有什么心胸见识,把贾环养得畏畏缩缩,通身小家子气,连奴才的儿子都比不过。
王夫人这招,不得不说很聪明。既全了自己贤良的美名,又不会碍着宝玉什么,还不用自己操心出力谋划,简直是一举数得。
宝钗略过这些后宅阴私争斗,只汲取了要和范娇杏如同普通同事般,客气友好地相处这一条,她嗯了一声:“我知道了,明天我就去姐姐那里坐一坐。”
薛氏就知道她女儿不笨,一说就懂了,脸上立刻露出欣慰的笑容。
……
次日,贾雨村在东厢用过早饭,急忙忙地进正院给老太太请了安就出门办事去了。
宝钗洗漱打扮好自己,也要去给宋老太太请安的,到了那里,并不见范娇杏。
范娇杏往常服侍老太太最热心了,去得最早,走得最晚,大早上的还没见她在正房出现,这可真是奇事。
宋老太太见她眼里有疑惑,笑着主动解释道:“娇杏刚才打发丫头过来,说今日起晚了,身子有些不便,迟些再来给我请安。我们这样的人家,又不是什么王孙贵族,哪里用得着日日都来请安呢?我不讲究这些排场,只要你们心里有我这个老太婆就够了。况且冬日天冷,等外头太阳升得高高的,再过来这里坐一坐也是使得的。”
“老太太您人真好。”宝钗真心实意地说。上慈自然下孝,能遇到这样的婆婆,宝钗也感到庆幸,“等会儿我就去看看姐姐。”
“嗯,你去看看她也好,陪她说说话,你们都年轻,想必能聊得来。”
宝钗出了正房,又去给薛氏请安,然后才去东厢看望范娇杏。
莺儿一路沉默地跟在宝钗身后,心里早就嘀咕起来了。
范夫人不过是昨晚陪老爷歇了一夜,今早就故意装腔作势,说什么起晚了、身子不便,生怕别人不知道么?
宝钗不知莺儿心中所想,径直走到东厢,门外正站着一个新买来的小丫头春儿。
春儿赶上来给宝钗行礼,宝钗朝她笑了笑,轻声问:“姐姐醒了么?我来看看她。”
春儿恭敬地说:“请二夫人稍等等,我进去问问。”
春儿掀开门帘进去禀报,范娇杏正准备喝药的,闻言立刻把药碗递给秋月:“快藏起来。”看着秋月端着药碗进了里间,范娇杏才让春儿去把宝钗请进来。
“姐姐。”宝钗一进去就给范娇杏行礼,范娇杏赶紧回了礼,脸上带着笑,请宝钗在外间的椅子上坐下。
宝钗坐下来,抬眼飞快地扫了一眼屋内,东厢的格局与布置几乎和西厢一模一样,她收回视线,看向范娇杏。
范娇杏抬头挺胸,坐在另一张椅子上,镇定地由着她看。
因贾雨村歇在这里,范娇杏也知道自己的容貌比不过宝钗,年轻和美貌这两样可遇不可求,她只能尽力把自己收拾得整齐些。
因此,天未亮,贾雨村还没醒,范娇杏就悄悄地爬起来洗脸梳妆了。她气色不好,肤色泛黄,即便是秋冬季也要抹大量的脂粉来遮盖。
肌肤没什么水分,抹上去的粉就像一张厚重的面具,浮在脸上,她犹不自觉,只满心为自己变白了而感到高兴。
宝钗对着她那张浮粉的脸,真诚地建议道:“姐姐每日里多喝些水,对身子有好处。”
这年头的面脂可不像后世,各种功能齐全,想要补水,只能多多喝水了。
范娇杏却不爱听这话,以为宝钗是在取笑她时常喝药。毕竟宝钗是头一回来东厢,范娇杏心里有气也不表现出来,虚笑着应和道:“是啊,天越来越干燥,是该多喝水的。”
宝钗想了想,又说出好几道花茶:“要是觉得躁热,在水里加两朵菊花;若不然泡上几朵玫瑰,养颜又美容……”
范娇杏脸上笑眯眯,心里却在撇嘴。她还在吃着药呢,万一冲撞了药性怎么办?
宝钗见了她的反应,便知道这个话题大概对方不感兴趣,忙柔声问她:“刚才去给老太太请安,没见着姐姐,老太太说姐姐身子有些不便。不要紧吧?要不要请大夫进来看看?”
“呵呵。”范娇杏的笑容瞬间从虚假转变成真心实意,她用手帕掩着嘴,咯咯咯笑了好几声,“哪里有什么不舒服的,不过是我偷懒不想起身罢了,妹妹可千万别去老太太跟前说漏嘴了。老爷他……”
说到这里,范娇杏神情羞臊起来,满脸欲言又止。
宝钗才没那心情去探听她卧房里的私事,干笑两声,点头道:“姐姐放心,老太太也说了,冬日天冷,不必赶那么早去请安。”
这时,秋月进来上茶与点心,范娇杏连忙请宝钗喝茶。
宝钗刚端起茶盏,范娇杏又炫耀般的旧话重提:“妹妹也知道,老爷身子那么壮实,有时候真是让人吃不消呢!闹得我昨晚没睡好,这会儿困得不行。”
“……”宝钗差点喷了茶。
她知道什么啊?她一点也不想听范娇杏说这样的话题,听得脸都红了,连忙站起身请辞:“姐姐既然累了,就好生歇着,我先回去了。姐姐若无事,也常来我那里坐坐。”
“好好。”范娇杏跟着站起身,似乎很意犹未尽,她拉着宝钗的手,依依不舍地说,“妹妹好不容易过来一趟,偏偏我昨晚又没歇够,精力不济,不能好好招待妹妹,是我的错,你千万别同我计较。”
“没有的事,姐姐太客气了。你好好歇着,我先走了。”宝钗落荒而逃。
范娇杏满脸笑容,站在门槛内目送宝钗出去,等人进了西厢后,她才转身回去。
“唉,真是畅快呀!”范娇杏盘腿坐在外间的榻上,喝着秋月刚刚送上来的热茶,感慨道。
秋月在一旁站着,一声不吭。
范娇杏也明白秋月的性子,气过几次之后就不同她计较了,只当在自言自语。
“秋月,你瞧见没?老爷只不过在我这里歇了一夜,她就坐不住了,赶着过来给我问安。结果呢?气得脸都红了。”范娇杏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浓浓的欢快。
秋月抿抿嘴,很想朝天翻个白眼。
谁像她家夫人似的,能把自己的房里事拿出来说,是个人都会听得脸红吧?
昨晚是秋月在外间值夜的,她根本没听见里间有什么大动静,偏偏夫人说得有板有眼,秋月差点以为自己昨晚睡迷了呢。
略想一想,便知道夫人为什么会故意这样说了。
唉,秋月在心底深深叹气,夫人总是不懂得好好保养自己,心不静,气不和,一丁点的小事都要计较很久,这么一个多疑多思的性子,身子怎么会好呢?
老人常说,心宽才能体胖,夫人饭量不小,喝下的药大概都能装满一整个池塘了,身子却还这么瘦弱,大概就是心不宽的缘故吧。
范娇杏欢喜了一阵子,回头想起自己还没喝的那碗药,连忙催秋月:“刚才的药呢?放到炉子上热一热,赶紧给我端来。”
“是。”秋月赶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