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氏所说的这个不该惦念的人,自然指的是贾宝玉。
她实在是多虑了,宝钗可不是原身,她连贾宝玉的面都没见过,何来的惦念?因为薛氏话里的中心思想很明显,要她和贾雨村好好过日子,最好是早日生出一男半女,宝钗没办法答应她,只能沉默。
香菱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宝钗,跟着又看向薛氏,她放下手里的筷子,帮薛氏添满酒,笑着转移话题:“等少爷出来了,往后太太的顺心日子更多呢。”
“我现在不盼别的,只想着能早些抱上孙子孙女,蟠儿他……”说到这里,薛氏顿了顿,“没有孙子孙女,先抱抱外孙子外孙女也是好的。”
宝钗还是不吭声,连头都不抬。香菱听了这话,羞得低下了头。
薛氏突然想起来,等儿子出来了,将来靠什么过日子呢?他文不成武不就,也只能走走老爷的老路,继续开间铺子混个衣食无忧也就罢了。
说起开铺子,自然需要本钱。再者,俗话说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若没个有点身份的人护着,你想清清静静地开铺子赚几个辛苦钱,怕是也难。
不论哪一条,都绕不开新姑爷贾雨村。不管是前期找他借一笔银子做本钱,还是后期请他护着一些,都得着落在女儿身上。
想到这里,薛氏更加急切了,定定地看着宝钗,语重心长地说:“娘说的话,你听进去了没?娘是为了你好,女人哪能没个一儿半女的傍身?更何况,姑爷膝下一个也没有,你要是……”
“娘,吃菜吃菜。”宝钗连忙打断她的话,夹了菜给薛氏,笑着说,“我知道娘是一片好心,我心中已有主意了。”
“我知道你一向主意大,可别死心眼钻进那死胡同里不肯出来。”薛氏意有所指。
宝钗深吸一口气,薛氏性子里执拗的一面又冒出来了,若真要同她争论,怕是得论到明年去。
于是,她含笑转开头,问香菱:“嫂子,哥哥胖了没有?气色好不好?”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不对,香菱回答得很小心:“胖了些,气色也好。”
薛氏紧盯着宝钗不放,完全没被薛蟠的话题给引走心思,她慎重地对宝钗说:“你别嫌我话多,我就明和你说了吧。等你哥哥出来,自然还是开间小铺子,到时选店面、请伙计、进货……这些都需要本钱。况且,这年头没点关系门路,不知多少混皮上门来找事,还得姑爷多多照应着些。”
“这个我懂。”只要不催宝钗生孩子,她回答得很爽快,“帮了九十九步,也不差那最后一步,我想老爷会答应的。只是有一条,往后再不许哥哥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了,也别再做那甩手掌柜,整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惹事生非的事情只要他做出一件半件来,我就不认他了,由着他去,是好是坏都别来找我。”
“这是自然的。”薛氏开心地笑了,“如今只有姑爷能依靠,我也知道这机会多么难得,再不好好珍惜,要是惹得姑爷厌了我们,再因此厌了你,我就带着他一起去死。”
“好好的,说这么严重做什么呢。”宝钗亲手替薛氏盛了一碗汤,“只要他肯上进,我也盼着他越来越好呢。”
用过饭,薛氏带着香菱回屋去休息,宝钗自己午歇不提。
……
靠近外城的平安路上有一间小饭馆,装修十分普通,价格也很亲民,贾雨村中午没有回家,特意赶来这里守株待兔。
他在二楼的包厢要了一间房,倚窗而立,透过大开的窗户朝外看去。
不多时,秦与川果真进来了。
秦与川是这里的老熟客,尤其喜爱他们的招牌菜鳌花鱼,一旬里总要来光顾一二次。
秦与川进了门,伙计热情地迎上去:“先生,还是老样子么?”
“是。”秦与川含笑点头,“在二楼挑间干净的房间。”说着话,无意中朝楼上一瞥,正对上贾雨村微笑的脸。
“……”他想掉头就走的,又觉得这样未免显得自己过于气弱。他又不曾得罪贾雨村,各为其主而已。再者,他如今的身份总比对方要强上一些。
于是,秦与川微微点头,算是同贾雨村打过了招呼。
贾雨村离开窗边,坐回到桌前,吩咐双寿:“把门打开。”
秦与川跟在伙计身后上了楼,路过贾雨村的包间时,贾雨村笑着喊他:“秦先生,真是巧。”
秦与川停下脚步,顿了顿,进了包间,拱拱手对贾雨村说:“没想到贾大人也爱这个口味。”
桌上已经摆齐了菜色,其中有两道红烧鳌花鱼,又俗称臭鱼。做法是先腌再红烧,腌制时需要把鱼放进淡盐水中,放置六七天左右,待鱼体散发出似臭非臭的气味时再取出入锅红烧。
这道菜,如同臭豆腐一样,吃得惯的人便觉得它是至高无上的美味,吃不惯的,多闻一下都难受。
贾雨村呵呵一笑:“之前来过一两次,吃的时候不觉得,过后回想过来又觉得它别有一番滋味,因此今日又赶来尝试了。”
贾雨村起身,邀请秦与川入座:“独自享用无趣,先生若不嫌弃就请坐下来,上回的事情还没谢过先生呢。”
上回的事情?秦与川一点就透,指的是宝二奶奶的事,闻言他心里有些不自在,婉言谢绝:“不敢打搅大人的雅兴,我……”
“哎,相请不如偶遇,正好今日撞见了,千万别客气,这么一桌子菜我也吃不完,浪费了实在是可惜。况且,我早已不做官了,先生往后别再叫我大人。”
贾雨村言语谦和,满脸真诚,秦与川转念一想,贾雨村如今没了官身,自己同他用顿饭,就算被大皇子知道了也没什么。
秦与川先笑着道谢,然后坐下来。
双寿关上门,走过来替两位满上酒杯,贾雨村看了他一眼,双寿意会,立刻退到门外守着。
秦与川含笑闲聊道:“不知先生如今在哪里高就呢?”
贾雨村不相信他会不知道,不过既然是闲聊,话题不拘,再者他自己也不介意这些,便坦坦荡荡地答道:“在礼部员外郎钱大人府上混口饭吃,比不得先生你志向高远。来,来,喝酒吃菜。”
秦与川听了这话,心里憋着一口气,连平日里最喜欢的鳌花鱼都失了滋味。
跟着大皇子办事,若大皇子将来能荣登宝座也就罢了,若是失败,只怕他连贾雨村的现状都比不上呢。新帝一朝清洗,像他这种心腹幕僚,头一批就会被清算掉。
他脸色微微一僵,打着哈哈道:“哪有什么志向,不过也和你一般,混口饭吃罢了。”
“这饭,也分好几种。”贾雨村状似无意般地说,“比如升官发财饭,比如……断头饭。话能乱说,饭却不能乱吃的。”
秦与川险些绷不住自己的脸色,硬梆梆地附合道:“的确,饭不能乱吃,话也最好别乱说。”
贾雨村哈哈大笑。
秦与川到底不甘心自己就这样被对方给刺了一回,他眯着眼笑,问道:“先生你怎么还不想法子谋个缺呢?虽然荣国府不在了,二皇子到底还是心善的,看在你们以往的交情的份上,这个忙想必他是乐意之至。”
贾雨村看了他一眼,复又笑起来,在秦与川疑惑、羞恼的神色中渐渐停下来,慢慢说道:“我与先生说句交心的话,我苦读诗书几十载,为的不过是让家人生活富足无忧,只怕一朝不慎,反倒连累了他们,那我这一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秦与川收起小心思,陷入沉思。
大皇子虽占了长,但并不是嫡,几年相处下来,秦与川早就发现他性情残暴,贪财好色,人又愚笨,很多时候非得别人在一旁点醒他,不然还不知惹出多少事来。
这么一个扶不起的阿斗,赢面极小,自己将来的下场几乎可以预见了。
纵观这些皇子们,唯有二皇子朱溶名声最好,可二皇子身边能人极多,就算自己想转投,只怕二皇子也不会接纳的。
他已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贼船好上不好下。如果……能多一条退路,那该有多好?
想到这里,秦与川端正神色,很认真地轻声问贾雨村:“贾先生是在帮……办事?”
贾雨村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满脸高深莫测:“我只为了我自己,不论何时,总要给自己留条退路,好保住性命。”
秦与川睁大眼睛,以为刚才是自己眼花了。
若贾雨村不是替二皇子办事的,那还能有谁?他还想再问清楚一点,贾雨村已经起身离席,踱到窗前。
“为了免于陷入困顿,四处周旋逢迎;为了追求虚名,到处结交权贵;这种虚伪圆滑、强颜欢笑的日子过久了,也是疲累不堪。人,既要安份随时,还得灵活多变,懂得未雨绸缪,才能得一世安稳。”
秦与川听罢,站起身,朝贾雨村深深行礼:“听君一席话,感慨良多。”
“哎,秦先生太客气了。”贾雨村亲手扶他起来,笑道,“来,吃菜,再不吃就冷了。”
秦与川也知道有些事情急不得,他忙压下心底的翻涌,陪着笑同贾雨村聊起京城的趣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