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猛然想起来,管家送的东西里头还有十两银子,连忙问贾雨村:“既然月钱只有三两,怎么管家一下子送了十两来?”
“你和范氏不一样,需要置办的东西太多,我怕你一时不凑手,又不好意思同我讲,所以才嘱咐管家先送十两进来。够不够?若不够明天我让管家再送些银子过来。”
薛家人当初来贾雨村家里时,一行四个女人,全都是两手空空。这次成亲,宝钗是一丁点嫁妆都没有的。
这个也不能怪薛氏,她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是,说出去总归是宝钗脸上没面子,哪怕是农户嫁女呢,喜被总得备上两床吧?
贾雨村顾忌到宝钗的自尊心,话说得很含蓄,宝钗听懂了,并不觉得难堪。她的条件就摆在这里,谁人不知呢?
于是,她笑了笑,面容坦荡:“多谢老爷为我着想,月钱就已经足够了,不必再额外添加。”
贾雨村微微点头,不再多说,只在心里想着让掌柜的想法子把宝钗的东西好好卖出去,让她多个进项。
后宅的女人们也如同男人一般,谁手里有钱,谁的底气就更足,这个道理贾雨村是明白的,养自己的女人那是天经地义,女人们吃饱穿暖了,闲时折腾点小玩意,只要不太出格,他都无可厚非。
贾雨村放下茶盏:“夜深了,歇了吧?”
他突然这样说,倒让宝钗愣了愣,随即想到自己还来着大姨妈呢,这简直就是最好的防护。
于是,她放下手里的荷包,笑吟吟地说:“是该歇着了。莺儿,打水来给老爷洗漱。”
莺儿出去,叫上红锦,两人打了水来,莺儿主动凑到宝钗跟前,要伺候她沐浴,红锦没得选择,只好去伺候贾雨村。
洗过澡,丫头们收拾好澡间,抱着主子们换下来的脏衣,又熄了灯,然后出去并关上了门。
红锦站在门口,对莺儿说:“昨晚就是你值夜的,今晚我来吧,你去歇着。”
莺儿嘻嘻一笑:“昨晚不同。我家姑娘夜里不喜欢丫头守夜的,我们也回去歇着,睡得警醒些,防着主子们叫就是了。”
红锦心里犹疑,脚下不肯动,莺儿伸手拉她:“走吧,我还能骗你不成?”
西厢这一排共有五间屋子,宝钗住着两间,一间拔出来做库房,还剩下两间空着,莺儿和红锦便占了其中一间。
离得并不远,主子们只要高声一叫她们就能听见,红锦这才放心地跟着莺儿走了。
贾雨村和宝钗躺上床,照例是一人一床被子,俨然井水不犯河水似的。
没有莺儿帮着自己把脚那一头的被子裹起来,宝钗正在努力自给自足,先把脚高高抬起,趁着被子竖起来时再找准角度把脚放下去,就能顺利地裹成一个茧,脚那头也能丝毫不透风。
她刚把脚抬起来,贾雨村突然动了动自己的腿,不知是用力过大还是怎么的,他的一双大脚直接越过楚河汉界,奔着宝钗的地面来了。
两脚相碰,宝钗吓得一缩,赶紧往里挪了挪,脚那头裹得不成功,不过她也顾不得了。
“你的脚怎么这样冰?”贾雨村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本想着过上半个月再烧炕,你体虚成这样,明天我就叫管家找个好日子把炕提前烧起来。”
“……”宝钗黑了脸,你一个三十岁的老男人,好意思笑话我十九岁的年轻姑娘体虚?这是大姨妈带来的副作用,知道吗!
“多谢。”宝钗把头缩进被筒里,闷闷地答道。烧炕造的又不是我家的柴,管你呢。
“不谢。”黑夜里,贾雨村眉眼弯弯,唇角上翘的弧度久久没有落下来。
次日,贾雨村领着宝钗去正房陪宋老太太用了一顿早饭,然后出门办事。
大姨妈的量越来越少,肚子的酸痛感早就无影无踪了,宝钗便去薛氏屋里坐了坐,又陪着香菱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才回到西厢。
一进屋,气还没喘匀,莺儿捧宝贝似的把荷包递过来,殷切地催促她:“姑娘,你也歇了好一阵子,该动手了。”
宝钗斜她一眼,凉凉地说:“你倒是积极,不如你替我做?”
“呵呵。”莺儿傻笑,“我要是会就好了。再者,这是做给老爷的,自然是你亲自动手才显得有情意。”
贾雨村昨晚就将宝钗的那一盒子手工给收走了,想着他这会儿应该是去铺子里吩咐掌柜的去了,宝钗心情大好,也变得心甘情愿了。
伸手接过荷包,宝钗笑着说:“这个就当是谢他替我找销路了。”
“什么小路大路,哄好了老爷,冬日里他还要请姑娘你吃烤鹿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去泡一壶热茶来,然后你就出去玩吧。”宝钗挥挥手,嫌弃地打发莺儿出去。
莺儿吐吐舌,泡来一壶红枣茶,琢磨着这里暂时不用她伺候了,便去了厨房找翠儿闲聊。
莺儿一来,翠儿就拉着她进了隔间坐下说话,又摆上一碟瓜子,两碟点心,笑着说:“我这里的点心粗糙,比不上西厢的,你别嫌弃,好歹尝一块。”
李大娘只会做些家常点心,比如发糕、萝卜糕、绿豆糕、红豆糕之类的,若要吃更精致的则需要出去点心铺子里买。
同一锅的点心,总有些品相不好或有瑕疵的,像这种就不能呈给主子,只能留下来自己消化,即便小气如范娇杏,也不会对这种情况说什么。
“说哪里的话。”莺儿夹起一块缺了一角的萝卜糕送进嘴里,咽下后笑道,“这样已经很好了,我也是吃过苦的人,不挑剔这个的。”
李大娘端着一壶菊花茶走进来,不好意思地说:“让莺儿姑娘看笑话了,这点心都是干净的,我煎它时,翻面没翻好,就这么掉了一块。来,喝点菊花茶败败火。”
李大娘买的是晒干的野菊,半钱银子就能买回来好几斤,滋味略带点苦涩,仔细品品,又有一缕淡淡的回甘,清热解毒,适合秋躁的时候饮用。
莺儿一连喝了两盏,笑着道谢:“多谢大娘的菊花茶,喝起来挺好。”
李大娘见她喜欢,自己也高兴,忙道:“我那里多着呢,回头送一包给你。”
莺儿知道这东西并不金贵,路边到处都是,因此也不客气,忙谢过李大娘的好意。
李大娘出去忙灶上的事,留下翠儿陪莺儿说话,莺儿满脸笑意,只要一想到老爷夸自家姑娘会说话,她脸上的笑就止不住。
翠儿觉得奇怪,便问她:“莺儿姐姐在笑什么?是不是夫人又赏你了?”
莺儿伸手扶了扶头上锃亮的银簪,笑道:“不是这个。”
翠儿没有追问下去,比起这个,她更好奇宝钗和老爷是如何相处的。在翠儿心中,贾雨村就是她们的天,平时除了仰望,就只剩下敬畏。
她完全不敢去想范娇杏是如何跟贾雨村相处的,因为宝钗之前和她走得较近,所以翠儿才胆子大了些,敢对着莺儿问出口。
莺儿抿嘴一笑,满脸自得地答道:“好着呢,老爷夸了两回我家姑娘会说话。”
翠儿忍不住咂舌感叹:“宝钗姐姐真厉害,换成我,在老爷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的。”
两人在隔间说着话,不妨范娇杏突然亲自走到厨房来了。
范娇杏给自己的定位十分清楚,走贤惠的路线,恨不得人人都夸赞她贤明大度才好。宝钗嫁进来后,她感觉到了危机,越发迫切地想要表现自己,这才不顾油烟亲自来厨房查看中午的菜色。
哪怕老爷中午不回来用饭,只要伺候好了老太太,让老太太知道这是自己的一片孝心,那也值了。
她人瘦体轻,脚步如猫一般,别说小隔间的莺儿和翠儿没听见,就连正弯腰收拾猪蹄的李大娘都没察觉。
范娇杏满腔热情地来了,没想到却听见了莺儿的那句话,一时想起老爷和自己相处时总是相敬如宾,鲜少有谈兴,便气不打一处来。
她知道自己和宝钗相比,有长处也有短处,短处就是宝钗识字,看过许多书,听说琴棋书画样样都精通,自己却大字不识一个。
长处就是,她虽然是丫头出身,却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跟了老爷之前,连外男都没见过几个,不像宝钗,是个二婚再嫁妇。
老爷再喜欢宝钗又如何?光凭她再嫁这一点,就别想在自己面前直起腰杆!
范娇杏的脸色一时悲,一时喜,一时怨,一时又恨毒了似的,这副扭曲狰狞的面孔把刚回过头的李大娘给吓坏了。
好在李大娘还算稳得住,连忙起身行礼,轻声问:“夫人怎么来了?是有什么吩咐么?”
范娇杏斜眼看着她,接着又扫视了一下盆里刚收拾干净的腿蹄,神色冷淡:“好好做。”然后就转身走了。
她本来还打算多问几句的,比如这对猪蹄是在哪买的,前蹄还是后蹄,配什么菜有什么功效,等开饭了好向老爷或老太太说一说,也显得自己尽心尽力。
这会儿,她心冷了,就连呼出的气都是冷的,哪里还在乎这对猪蹄呢?
作者有话要说:猪蹄:我到底做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