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贾雨村面带难色,说出了自己所能想到的两个办法,“要么,薛太太你带着宝钗远避他乡,这一路的盘缠你不必忧心,我虽然力薄,也愿意资助你们足够的银两,即使去了外地,你们也不用忧心生活没有着落。”
薛氏不喜欢这个主意,蟠儿还关在京城的刑部大牢,她哪里舍得离开?可是,宝钗不走又不行,这可真是手心手背都是肉,让她怎么取舍?
薛氏忍不住落下泪来,出于女方的矜持,她只能眼巴巴地等着贾大人说出一个更好的办法。
“要么……”贾雨村咳了咳,向来泰山崩于眼前都面不改色的他也有些不自在了,不敢看向薛氏,只盯着自己面前的茶盏,“要么,就只能装到底了,总不能让大皇子起了疑心,到时我们都讨不着好。我知道这样实在是委屈你们了,我会尽量弥补的,等到不用再惧怕大皇子的时候,到时不论……”
他原本想说到那时薛家人就算想和离,他也会同意的,转念一想,女子再婚已是不易,虽然是做戏,外人却不这样看,到时宝钗姑娘好端端地变成了二婚和离妇,想要再找一个对象更是难上加难了。
“薛少爷的事你不用操心,由我一力承担,先托人在牢里尽量照顾他,等有了合适的机会,我再想法子把他捞出来。”
薛氏震惊得瞪大眼,又惊又喜。
儿子的事情像座大山一样,几乎快要压跨了她。虽然决心下得很大,可是真正做起来才知道困难重重,先不说不知何时才能盼来大赦,光是那笔赎罪的银两就够呛。
她这些天和香菱日夜做活,也没赚到几钱银子,光靠她俩的力量,要凑够这笔银子怕是得做到下下辈子。
“劳烦薛太太同宝钗姑娘说一声,这只是做戏,我不会强迫于她,等将来……若选择跟着我一直过下去,我会负责她的终身;若想和离,自由自在,我也必不会有二话,总归不会叫你们吃亏的。”
贾雨村音线缓慢有力,他的这番话简直说到了薛氏的心坎上,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合适、更体贴的人了,难道,这就是天意么?
宝钗的终身大事一直是薛氏心里一块去不掉的病根,白天夜里想起来就发愁,既后悔当初为什么要轻易答应嫡姐的话,作贼似的将宝钗嫁过去,明明是正室妻子,却像个见不得光的外室似的,不派喜贴,不摆喜宴,有谁家成亲是这般偷偷摸摸的?
她又痛恨宝玉,成了亲也不肯好好过日子,闹腾着非要出家,扔下宝钗不管不顾,莫名其妙地变成守活寡。
在京城里,除了嫡姐王夫人,薛氏算是无亲无故,那会儿客居荣国府的时候,王夫人也从不带她出门交际,导致她现在一个人也不认识,就算有心想再替宝钗重寻一门亲事,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现在就更别提了,周围住的全是小门小户,薛家虽然落魄了,她也舍不得将女儿许给这些人家去过苦日子。
贾雨村这么好的一个人选从天而降,仿佛就是佛祖的指意,薛氏心里是千肯万肯的,她自动忽略了贾雨村说的做戏的话,就算是假的,她会要将它变成真的!
薛氏听完当即就热泪盈眶,一时哽咽难言。
她这副模样,倒把贾雨村给吓了一大跳,慌忙作揖赔礼道歉:“我这个主意想得不够好,薛太太只管打我骂我便是,我这就准备银两,找人护送你们母女俩出京。”
“不、不不,”薛氏连忙擦了泪,“贾大人说的第二个办法就很好,我是她娘,这事我作主答应了。”
亲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贾雨村才第一个来找薛氏谈话,而不是薛宝钗。薛氏答应得这样爽快,贾雨村暗暗松了口气,心底隐隐浮出一层欢喜。
“薛太太,往后别称呼大人了,直呼晚辈的名字便是。”不论这门亲事内里的真相如何,在外人眼里它就是真的,所以从现在起,贾雨村已经开始把薛氏当成岳母般看待。
贾雨村温文有礼,诚意拳拳,薛氏以看女婿的眼光看他,那可真是越看越喜欢。他说这话时,腰还微微弯着,薛氏喜得当即就虚扶了一把,双眼里流露出来的全是满意与欣慰。
贾雨村直起身,露出些许为难神色:“薛姑娘那里……只怕她不愿意。”
“这不要紧,我去同她说,我是她娘,她从小就最听我的话。”薛氏满口保证道。
贾雨村的神情立刻松快起来,这让薛氏突然有了一种责任感,这事她一定得给办成了!
“明日要搬家,等一切安顿好,再行各项礼节,您这边若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能办到的自不用说,办不到的晚辈也会尽量想法子去办。”
贾雨村已经把薛蟠揽到了自己肩上,薛氏还能有什么要求?当即便摆手,说一切按规矩来就好。想到虎视耽耽的大皇子,薛氏甚至体贴地建议道:“要不然,就免了大操大办那一套,万一激怒大皇子就不好了。”
贾雨村想了想,道:“晚辈在京城没什么亲戚,交好的也就只有两家,到时恐怕摆不了几桌,只怕人少了不够热闹……”
“这样已经很好了,我们哪里会在意这些呢?”薛氏想起当初宝钗与宝玉的亲事,那才叫悄无声息呢,贾雨村好歹还要请两家人,她已经很知足了。
两人又商量了一会儿,薛氏才回到后边去跟宝钗说这个好消息。
对薛氏来说,这的确是个值得庆贺的好消息,但对宝钗来讲,这无疑是一个噩耗。
仿似一个晴天霹雳正劈在头顶,宝钗目瞪口呆,失声惊问:“什么?娘你又想再卖我一次?”
一个“卖”字,让薛氏满心的欢喜变成了冬日的冰水,她不敢置信,身子摇摇欲坠,眼泪都落了下来:“宝钗啊,你怎么能这样说?娘还不是为了你好?”说完,捂着脸唔唔直哭。
宝钗不觉得自己说错了,就拿原身和贾宝玉的婚事来说,薛氏就是卖了她。
要不是为了救薛蟠,要不是为了讨好唯一能使得上力的贾政,原身至于那么委屈么?一张喜贴都没派,除了宁荣两府的人,其他人都不知道宝钗成亲了,这比卖女求荣还差了一点呢。至少那些卖女求荣的人还会四处张扬,让众人晓得这姑娘进了谁的家门。
不明不白的成了一个活寡妇,她的憋屈又要找谁诉呢?
薛氏最拿手的就是哭,这是个无下限讲究孝道的年代,所以她才能将原身拿捏得稳稳的。可现在的宝钗不是原身,她也不劝,就由着对方哭。
哭吧哭吧,哭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
薛氏哭了半晌,没等来预料中的急切安慰,偷眼一看,她的乖顺女儿宝钗已经在一旁编上络子了。
这让她气不打一处来,用了点力气,一巴掌拍在宝钗的胳膊上,等引起了宝钗的注意后,她便开始了声情并茂地哭诉。
“我的命好苦,儿子是没指望了,不定哪天在牢里就会送了自己的性命;女儿也不听话了,还怨我狠心,难道我是一个黑心肠的后娘不成?老爷啊,你为什么死得这样早……”
“要是老爷还在,就算儿子女儿不孝顺,我跟着老爷相依为命,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讨人嫌……”
“我知道你大了,心里有自己的想法,可娘敢摸着心口说,即便也有为了救你哥哥的缘故,可那门亲在当时来讲,是你最好的选择了……”
“我只是想让儿子女儿都过得好,这样也有错吗?我这一片心到底是为了谁?呜呜呜……”
薛氏的眼泪不停地流着,即便间或打个哭嗝也不影响她完整地说完这么一大段心声,宝钗本来不想惯着她的,可院子就这么一丁点大,让人听见也不好。
家丑不可外扬,她刚长长地叹了口气,脑海里突然又冒出抄家那日的破碎片段。
她看见哭得发抖的薛氏拦在暴怒的朱幽面前,把自己紧紧地护在身后,她看见薛氏不顾形象,抱着朱幽的小腿哭求……
回忆让人头皮发麻,宝钗放下手里的活儿,转身倒了一杯茶递给薛氏,算是示好。
“娘啊,快别哭了,有话就好好说,哭成这样旁人听了也觉得好笑。”
“我已经没了儿子,女儿也嫌弃我,不要我了,我管谁来笑话呢。”薛氏拿着手帕抹眼睛。
她不肯接茶,宝钗就这么捧着,薛氏到底心软,伸手接了,深深叹气:“前头那门亲是我考虑不周,谁能想到那么富贵荣耀的荣国府说倒就倒了呢?我要是早知道,打死我也不会把你许过去的。”
薛氏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然后放下茶盏,拉住宝钗的手,语重心长道:“娘之前做错了,娘向你认错,但你要相信娘这一次的眼光,贾大人真真是再好不过的良人了。错过了这个村,将来去哪里找这么好的店?你听娘的话,啊?”
她这副殷切劝导的模样让宝钗实在忍俊不禁,反问道:“万一将来这又是一个坑,岂不是连累得娘又要向我认一回错?我看还是算了。”
“你这孩子,打趣我?”薛氏咬着牙,想打她一下又舍不得,“你要是这样说,那世上还有吃饭噎死、喝水呛死的呢,难道我们就不要吃饭不喝水了么?”
宝钗低头,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