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要出门,总得先知会主人家一声。
因为刚刚哭过,薛氏便回屋洗了把脸,然后才去见宋老太太,说了明日想出府去看望儿子的话。
以前贾雨村还没出人头地的时候,宋老太太和他相依为命,再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孤儿寡母的苦楚了。更别提,如今的薛氏还比不上当初的自己,好歹那会儿贾雨村没把自己折腾进牢里。
宋老太太叹息两声,不由地起了恻隐之心,她拿出一个装着二两银子的荷包非要给薛氏。
薛氏心里还想着宝钗的话,死活不收:“老太太快收回去,您这样……我们都不好意思再住下去了。”
宋老太太见她执意不肯,只好罢了,又问什么时辰出发,要不要请轿子之类的话,薛氏一一回答了,让老太太不用担心。
夜里,直到亥时末贾雨村才回来,身上带着浓浓的酒气,已经歇下的范娇杏赶紧爬起来伺候他。
秋月忙得团团乱转,先上了茶,然后赶紧去厨房叫洗澡水,又忙着把老爷换下来的衣裳拿出去清洗。
范娇杏这时候也不故作娇气了,她亲手准备换洗的干净衣裳,等李大娘送热水过来时,还吩咐再煮些醒酒汤送来。
贾雨村坐在宽大的浴桶里,被热水一激,浑身的酒气倾刻间散了大半,洗过澡,穿着中衣中裤出来时,范娇杏手里正握着一条帕子,笑眯眯地等着给他擦头发。
“老爷,饿不饿?要不要煮碗面条?”
贾雨村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闭着眼想事情,范娇杏站在他身后,一面轻轻擦头发一面没话找话。
“不用。”他连眼都没睁开,轻轻吐出两个字。
贾雨村正在努力回想,以往的钱清安在他印象中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做事中规中矩,从不无故冒头,也不拉帮结派,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人,深入畅聊之下,才发现也是一个能人。
他看上去沉默寡言,实则言之有物,心胸开阔,难怪私底下能被四皇子招揽过去。
贾雨村径自想着事情,不怎么搭理范娇杏,范娇杏却不甘心。
老爷几乎从不围着女人打转,他对妻妾分得很清楚,来后院要么是去给老太太请安,要么就来自己屋里坐坐,给正妻脸面。
范娇杏自从儿子夭折后,常年喝补身的汤药,一直期盼着能再怀上一胎。她不想和老爷相处得过于疏离,可外头的事情她又不懂,只能尽量在后院找话题了。
“今……”她刚想好了一个开头,恰好秋月进来送解酒汤,于是话音一转,“老爷,先解解酒。”
贾雨村睁开眼,头发已经被范娇杏擦得半干了,他就这么披散着一头长发,走过去桌边坐下,端起碗一饮而尽。
“你刚刚要说什么?”虽然范娇杏刚刚打断了他脑海里的思路,但他也不至于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怪责她。
“今天在老太太那里,听薛太太说起明日想出门探监呢。”范娇杏另换了一条干净的帕子,立在他身后继续轻柔地擦着。
也不知为什么,只要一想起薛宝钗有一个正在坐牢的哥哥,就像她身上多了一块脏污似的,让范娇杏心里止不住一阵阵隐秘的快意。
“哦。”贾雨村神色淡然,眉眼间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这让范娇杏心里更舒服了。
“不擦了,歇下吧,我困了。”贾雨村推开她的手,径自往床边走去。很快,床上就传来睡着后均匀的呼吸声。
范娇杏手里握着帕子,脸色怔怔的……
次日一大早,用过早饭,留下莺儿,薛氏便带着香菱和宝钗出门了。
因为手里还提着包裹,所以提前请双福从街上叫来三顶小轿。香菱不愿意多费钱,直说两顶轿子就够了,她可以走路跟在旁边。
薛氏哪里肯依她,宝钗连推带笑地把香菱送上轿,然后才自己上了轿。
三个人各坐一顶,轿夫抬着稳稳地起身了,一直走了许久才停下来,宝钗付了车钱,然后看着眼前的景色目瞪口呆。
刑部大牢位于北城,外面是坚固结实的高大石墙,正中一扇大门,有四名持刀狱卒把守着,门上四个石刻大字:刑部大牢。
看上去就很威严庄重,又让人无端觉得有些沉闷的压抑。
宝钗心里犯怵,她可是连公安局都没进过的人啊。
薛氏提前了解过这些情况,她深吸一口气,让香菱和宝钗在原地等着,提着包裹独自上前,说了几句话,又悄悄塞过去一个荷包,然后才回来告诉说,可以进去了。
包裹被翻捡过,狱卒们没耐心包成原样,只胡乱一裹就丢了回来,香菱赶紧接着,也不敢抱怨,垂着头跟在薛氏后面往里走。
通道狭长,两边都修着高高的砖墙,估计连只蚊子都难以飞出去。
一名狱卒在前面带路,左绕右拐,经过好几间牢舍,总算到了地方。他用腰间的刀鞘粗鲁地敲了敲墙壁,大大咧咧地喊道:“喂,有人来看你了。”
然后,他扭过头,对薛氏说:“只能呆一刻钟,注意着些。”
薛氏连声道谢。为了儿子,她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连一名小小的狱卒也愿意赔上笑脸来讨好。
宝钗头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忍不住悄悄地四下打量了一眼。
这里没有开窗,仅在通道的入口不远处点了一盏灯,光线昏暗,气味污浊,如同积年没有处理过的垃圾堆,让人闻之欲呕。
隔壁几间牢房里应该也关着人,不知是不是被重刑给打垮了,还是被这阴暗的环境给磨灭了心性,就连有人进来探监也引不起他们的兴趣,如同死了一般老老实实地呆在原地。
当然了,如果他们要躁动的话,守在通道口的两名狱卒可不是吃干饭的。
香菱早已情不自禁地扑到了牢门上,急切地朝里张望,嘴里连声呼唤着:“少爷?少爷?”
薛氏弯腰送走狱卒,也加入呼唤的行列里,倒显得落后一步的宝钗有些无动于衷了。
薛蟠所住的这一间位置很差,离灯最远,里面黑黢黢的,让人一时看不清楚。过了一会儿,刚进来的三人好不容易适应了这里的光线,这才看清里面的稻草堆上正趴着一个人。
慢慢地,那个人动了,同时带来一阵唏哩哗啦的铁链响声。
“儿啊,娘来看你了,你快过来让娘看看!”薛氏的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语声悲切。
“少爷,少爷!”香菱也跟着哭了。
宝钗静静地旁观着,实在没办法融入她们的这种情感,引不起共鸣。
薛蟠差点以为是自己平日里想太多,以至于产生了幻听。他行动迟缓,不确定地看着外面。
原先每隔半个月,家里就会派人来看望他,给他带衣服食物并银两,以供他在牢里活得更舒坦些。
到了日子,却不见人来,他又气又怒,日日破口大骂,狱卒耐着性子等了几日,不仅没等来薛家人的孝敬,反倒听说宁荣两府已经被抄了家,顿时不再把薛蟠当人看。
他们立刻将薛蟠从宽敞明亮又靠近通风处的上等房,换到这间阴暗潮湿的下等房,语气也不再和善,动辄喝斥打骂,还将抄家的事情拿出来奚落取笑他。
起初薛蟠是不信的,苦等家人不至后,他渐渐地便也信了。
住着最差的牢房,吃着最糟糕的饭食,狱卒也不再另眼相看,他周身的戾气与暴躁早就散光了,只剩下无尽的惊慌与恐惧。
他害怕被亲人抛弃,也担忧母亲和妹妹在外边也不知如何了。
“娘,我的亲娘啊……”薛蟠看清外面的人,立刻号啕大哭起来,拖着手链脚链扑到门边。
“娘,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儿啊,娘也想你……”
“少爷,少爷……”
薛蟠、薛氏以及香菱,这三人抱着哭成了一团。
宝钗站在后面,借着微弱的光亮仔细打量这个便宜哥哥,并没有看到传说中的肥头大耳的一张脸,相反,如果忽略掉他脸上的脏污的话,薛蟠也能勉强称一句长相端正。
宝钗情不自禁地摸摸自己的脸,再想想薛氏的面容,以这一家子的基因,薛蟠再丑能丑到哪里去?
兴许,只是他之前生活太富足了,又过于无忧无虑,所以才吃得痴肥了而已。每一个胖子都是潜力股,这话在薛蟠身上得到了强有力的验证。
“我的儿,你受苦了。”薛氏痛哭不已,伸手抚摸薛蟠的脸,心疼得如同被剜肉了一般,“竟然瘦成了这样!”
“……”宝钗抽抽嘴角,其实薛蟠现在的体型刚刚好,目测个头一米七五,体重一百四十斤,也属于正常人范畴,怎么被薛氏这么一说,仿佛他瘦得就要被风吹跑了呢?
“娘,我不苦。”薛蟠抹了一把泪,万分悔恨,“如果将来有机会还能出去,我一定好好孝顺你,再也不做从前那些糊涂事了。”
前后将近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薛蟠过得就不是人过的日子。
一向高高在上的他,从来没为银钱而发过愁,哪怕进了牢房也如同度假似的,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就连凶神恶煞的狱卒们也跑前跑后,尽心尽力地伺候他。
突然之间,见钱眼开的狱卒们就变了脸,不仅抢光他的吃喝,就连身上的绸缎衣裳也被他们扒了拿出去换钱。
前后两张脸,薛蟠冷静下来,终于肯用他那黄豆般大的脑子思考了。
这才恍然惊觉,离了亲人的庇护,自己竟一事无成,还连累得娘把家里的钱财都使光了,也不知娘和妹妹在外头怎么生活呢。
他既不是一个好儿子,也不是一个好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薛蟠:我瘦下来了很帅的,你们相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