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 16 章

贾雨村奸名赫赫,后世谁人不知呢?

在许多人的眼里,他利欲熏心,忘恩负义,见风使舵,趋炎附势,是一个十足的小人。

薛宝钗本以为像这样的小人,多半有着一副奸诈猥琐的面孔,眼神或阴冷或贪婪,气质粗鲁,内心也一定是卑鄙的。

谁能想到,他的长相貌若潘安,双目清明。

贾雨村端正地坐在交椅上,身姿笔挺,体格健硕,剑眉星目,鼻梁高耸挺拔,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棱角分明,再配上一身浓浓的阳刚气息,熏人欲醉的男人味扑面而来。

他身着竹青色绣锦长袍,腰系玉带,头上戴着白玉束发冠,看起来既高大威猛又英俊潇洒。

薛宝钗一时愣住了,贾雨村察觉到她的视线,跟着看过来,目光仅仅停留了一瞬,然后朝她浅浅地笑了笑,就扭开了头。

他的眼神很温和,犹如明月般清朗,黑白分明,丝毫不见阴冷狡诈,面对这样的他,薛宝钗不禁有些自惭形秽。

人家好心买下她,还请来大夫看病,一没把她当成丫头使唤,二没催逼还钱,自己竟然在心中那样武断地给人盖棺论定。

别人怎么样说不准,但仅就他对自己而言,完全算得上是一个好人。

因为心里羞愧,薛宝钗的脸微微红起来。

“宝钗,快给夫人请安。”薛氏催促道。

薛宝钗收起心思,照着之前的模样给范娇杏行了礼。

“起来吧。”范娇杏的声音很柔,仔细分辩就能发现里头有一丝冷意,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范娇杏本是丫头出身,她平日讳莫如深,生怕别人提起自己以往卑贱的经历。

如今见到从小金枝玉叶般长大,身娇肉贵的薛家大小姐也老老实实地给自己行礼问安,心里便非常得意。

人生在世,福祸难料,哪怕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也难保富贵一世。以前是别人伺候你,现在也轮到你伺候别人了。

薛宝钗行完礼,起身时顺势看了一眼面前的范娇杏。

她的身材非常矮小,目测不超过一米五五,她坐在高高的交椅上,不同于贾雨村坐下时腿都快没地方放,范夫人的背后露出一小截椅背,脚尖也微微地踮着。

瘦,她非常瘦,肤色偏黄,窄窄的脸颊上嵌着一双细而小的眼睛,颧骨高耸,满头的珠翠看起来仿佛就要压弯她超细的脖颈,身穿秋香色团花锦裙,胸前一片平坦,几乎瞧不出有任何的起伏。

薛宝钗只瞧了一眼,就赶紧低着头。

范娇杏看着白白嫩嫩、明眸皓齿的薛宝钗,之前的得意倾刻消散,目光沉下来,心里又酸又气。

再多的脂粉,再美的首饰也换不来那份独属于年轻的气息。范娇杏比贾雨村还要大一岁,年轻的时候最怕发胖,还曾为自己吃不胖的体质而沾沾自喜。

没想到,二十岁一过,自己越来越枯黄,无论吃下多少保养的方子,总是毫无成效,请来最好的太医,说这属于脾胃的问题,吸收不了,吃得再好再多也没用。

光看脸,自己和老爷仿如姐弟一般,若只看背影,一个高高大大,一个矮小瘦削,远远望去像极了一对父女。

刚才薛宝钗的脸红被范娇杏看在眼里,心底冷笑连连。

一个寡妇,见了老爷居然还脸红,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当初老爷做官时,底下人挖苦心思送来各式各样的美人,也没见老爷收下哪一个。

贾雨村并不是一个喜好女色的人,对后院尤其不上心,就连妻子的容貌及出身都不在意,更惶论其他。

他身边仅有的两个小妾,也是正妻与继室一手安排的。

这么想着,范娇杏心里略略安定了一些。

她眯了眯眼,正要说话,一旁的贾雨村开口了:“薛太太,请坐下说话吧。”

薛氏正觉得范夫人眯眼时看起来很不善,忙不迭地应了,拉着宝钗坐到下首右边的椅子上。

宋老太太主动闲话家常,问薛氏住得可习惯,又问宝钗的病情如何,薛氏一一回答了。

贾雨村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温声嘱咐道:“药继续吃着,等吃完那几副再请大夫来诊视一下。无论如何,身子总是最要紧的。其他的也别多想,你们安心在这里好好住着,想吃什么用什么,只管吩咐小厮去采买,千万不要客气,哪有让客人自掏腰包的道理?”

薛宝钗闻言,内心有些感动,暗想,贾雨村也并不是一个坏得很彻底的人,也许那些事里,他也有自己的苦衷?

做为一本书里面的配角,而且还是一个被刻意塑造出来的反派,当然不会给他太多描写,往往都是几笔略过,至于那些恶劣事件的详细缘由,除了当事人,还有谁能知道呢?

薛氏满脸欢喜,再次道谢:“多谢贾老爷,幸亏有您,不然我们母女俩还不知要遭什么罪呢。”

贾雨村还没开口,范娇杏抢着接话道:“薛太太未免太客气了,谢了许多次,快别谢了罢?好歹相识一场,总不能见死不救。”

你来我往的又说了一会儿,薛氏不敢打搅太久,忙起身告辞,领着安安静静的宝钗回去了。

莺儿打水来,薛氏和宝钗洗漱后,薛氏拉着女儿的手,高兴地说:“你听见了吧?贾老爷并没有拿你当丫头看待,他说我们是客人呢!”

薛宝钗抿嘴笑了笑,不用伺候人她当然高兴。只是,卖身契还在别人手里,不拿回来总是不放心的。

正在这时,香菱从外面走进来,站到薛氏面前,摊开手心:“太太您瞧,刚才李大娘特意把我叫过去,说银耳已经买回来了,这会儿都泡发上了,又退了这块银子给我。”

很小的一块碎银子,估摸着只有两钱的样子,薛氏想了想,笑道:“是了,刚才贾老爷还说让我们想吃什么只管吩咐,一定是他知道了我们自己出钱的事情,面上过意不去,所以才退了回来。他既然不要,你就收起来吧。”

香菱非常高兴:“这下可好了。我倒是无所谓,姑娘日日跟着我们吃那样的东西,身子怎么养得好呢?我还剪了一些红枣,配着银耳一起熬,虽然比不上燕窝,也总比没有强。”

薛氏点点头,特意嘱咐道:“贾老爷虽然为人大方,我们也不能做得太过。鲍参燕翅就别想了,像银耳这样的便宜小东西,每日只熬一碗给宝钗就够了,免得惹主人家厌烦。”

“多熬一碗,娘也喝。”薛宝钗道。

“娘不用,每日的份例菜就能吃饱,这些事你就别管了,快睡吧,我也回去歇着了。”薛氏说完,便带着香菱走了。

莺儿走过来要服侍宝钗脱衣服,薛宝钗不习惯,摆摆手,自己动手脱去外衣,然后上了床,看到莺儿还没走,便吩咐她快去睡觉。

莺儿摇摇头,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姑娘还没睡呢,我等姑娘睡着了再走。”

薛宝钗知道这丫头在服侍自己这方面,有着根深蒂固的执着,于是不再多说,半靠在床头,取下头上的梅花金簪,拿在手里把玩。

簪子有小拇指那么粗,通体泛着闪闪金泽,宝钗越看越爱,其心情不亚于看到一大堆人民币。

莺儿眼神微暗,怜惜地想着,姑娘以前的首饰才叫好看呢,赤金、各色宝石应有尽有,就连款式也是每年一换。谁能想到,这会儿竟对着一支渡金簪子露出这么稀罕的表情呢?

“你这是做什么?难道它不好看么?”薛宝钗一面抚摸簪子,一面漫不经心地问莺儿。

“姑娘……”莺儿喉咙干涩,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薛宝钗心里突然涌起不祥的预感,她坐直身子,紧紧盯着莺儿:“我不清楚外面的行价,你来说说,这根簪子能值几百两?”

她不敢奢求太多,只要能卖个二百两,够她买回自己的身契就行了。

“……”莺儿惊得目瞪口呆,姑娘这一撞,竟撞出个异想天开的毛病。

“老实回答,不许有一丝一毫的隐瞒。”薛宝钗还没出过院子,生怕这丫头会哄骗自己,一面逼问,一面作势用簪子尖细的那一端指向莺儿,仿佛只要对方说一个字的假话,她就要扎她一下。

莺儿噗嗤一声笑了。

自家姑娘的性子,她最了解不过,别说打下人了,就连骂也是少有的。这种装模作样的把戏哄哄不知情的人还差不多,想骗她?难呢!

薛宝钗见这丫头精明,没被自己吓倒,便悻悻地收回簪子,好言好语地说:“我撞伤了头,想不起许多事情,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

莺儿的忠心毋庸置疑,担心会引起姑娘反应过激,还是斟酌了一下才为难地说:“这根是金包银的,不值钱,最多也就值几两。”

“……”宝钗差点被气得吐血三升,她紧紧抓着莺儿的手,一连串地反问,“怎么可能呢?娘说这几样首饰很值钱,还说她身上也有钱……”

莺儿快要哭了,她不想戳破姑娘的美梦,可是又不敢哄骗主子,吸了吸鼻子才道:“那是太太担心您会多想,所以才这样说呢。其实……其实太太也没钱了。原先为了买我,她和香菱姐姐翻遍全身也只找到八两,牙婆要的二十两还是贾老爷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