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村家里,一应采买支出等都由管家作主,后来遣散奴从的时候,管家仗着年轻能干,不愿跟随主家回乡下养老,便自己寻了个新东家,贾雨村也不挽留,放他去了。
日常采买这一项便由贾雨村接手,他虽然为人大方,不会在吃食上扣索,但饭菜做好后,分到各人头上的份例菜数量却是由范娇杏安排的。
对于宋老太太和老爷,范娇杏自然不敢苛扣,总是把最好的饭菜送过去。对于自己,她虽然不想吃苦,可形势不由人,想着如今家中穷了,自己每顿也减至三荤两素一汤。
香菱的午饭能分得小半碗荤菜,薛氏和宝钗及莺儿这三人就没那么好命了,正午那餐只能看到一点肉沫,其他的便只有一小碗清汤寡水的青菜佐饭。
这样的菜色,放在以前那是连薛府的下人也不屑吃的,薛氏暗自垂泪后默默认了,谁叫自己如今落难了呢?
她能吃苦,香菱和莺儿自然也不敢抱怨,只是病人宝钗却不能这样跟着她们吃,薛氏只好拿银子托厨房的李大娘每日做些额外的东西,将就着给宝钗补身子。
幸亏女儿要喝的汤药是管够的——贾雨村提前就付了银子给大夫——不然,这日子可真是愁得人头发都要白了。
如此养了几日,薛宝钗渐渐地好起来,头不犯晕了,脸色也一日红润过一日。
薛氏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这日,薛氏正和香菱一起缝制衣裳,薛宝钗在床上躺得烦闷,便起身看她们做针线。
这年头的女人都很能干,个个都是针线全能手,能画能裁能绣,极细的丝线在手中翻飞起伏,花样渐渐成型,薛宝钗看得连连点头,心里赞叹不已。
香菱在做活间隙抬头看了宝钗一眼,笑道:“姑娘是不是眼馋了,也想缝两针?这可使不得,病还没好全呢!”
自家姑娘长居后院,闲时便动动针线,或看看书以做消遣,所以香菱才会这样说。
薛宝钗听了,吓一大跳,自己哪里做得来这样的东西,吓得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薛氏看得好笑,也怜惜她在屋里闷得太久,便道:“我手上这件就是做给你的,晚上差不多就能完工了。你若是嫌闷,不如去院子里走走散散?”
宝钗想了想,顿了片刻慢慢走出屋子。
以她的眼光来看,这院子着实不算小,比起后世的普遍只能买一百来个平方的楼房,要宽敞得多。
院子的四面都建着屋子,一排排列开,青砖绿瓦看着挺有古意的,院中一颗柿子树吸引了宝钗的目光,她情不自禁走过去观看。
刚看了两眼,西边一间屋子的门开了,一个穿着桃红绸缎衣裙的妇人倚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看上去有三十岁左右,中等个头,身材微胖,脸上涂着脂粉,大约是不再年轻的缘故,皮肤有些松驰粗糙,白白的粉浮在脸上,远远看去就像戴了张面具似的。
薛宝钗微愣,见她笑得奇奇怪怪的,便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妥,忙低头检查了一遍,衣裙都好好的,这才抬起头来,正想朝那人笑一笑,示个好,谁知那人却突然收了笑,板着脸转身回了屋内。
西边的门又关上了,薛宝钗也没了闲逛的兴致,闷闷地回去。
她坐到薛氏身旁,薛氏见她回来得这样快,便问:“怎么不多玩会儿?贾老爷一大早就出去了,所以我才放心叫你出去透透气。这院子虽然小,连个小花园也没有,但那院子里也种着树,摆着几盆鲜花,你多看一看,养养眼也是好的。”
“我在树下站了站,西屋出来一个女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我正想和她打招呼呢,谁知她转身就走,怪没意思的,我就回来了。”
薛氏对自己的关心与疼爱是显而易见的,这几日相处下来,宝钗不自觉地就想亲近她,在她面前抱怨起来也毫无压力。
“那人是谁?”宝钗眨眨眼,问道。
香菱眉头微皱,问那女人住的是哪一间屋子,宝钗回答了,又将她的面貌形容了一番。
“唉。”薛氏叹了口气,停下手里的针线活,“西厢住的是贾老爷的两个妾室与她们的丫头,你见到的那个应该是前头夫人的陪嫁丫头,后来才被抬成小妾,人称刘姨娘。还有一个稍年轻些的秋姨娘,原先是范夫人身边的丫头。往后你再看到她们,若她们主动叫你,你便应一声。若她们不理睬,你也只当没看到罢了。”
香菱低头狠狠绣了两针,以此发泄心中的不满。
往常像这样的小妾,想给自家姑娘磕头都找不到门路呢,如今倒好,竟然敢对姑娘摆脸色了。
薛氏抬手,摸了摸宝钗额头上缠着的一圈白布,柔声道:“昨天我见你的伤口在结痂了,等下再换一回药,就不用再缠这圈布了吧?”
女儿多好的相貌啊,偏偏这一撞却破了相,薛氏一想起来就心疼得要命。
宝钗摸摸自己的额头,咯咯笑起来:“难怪她见了我转身就走呢,大概是被吓着了。”
刚才她只顾着检查自己的衣裙,却忘记了上面,这样裹一圈白布看着挺像在办丧事似的,怪不得别人会嫌弃,宝钗自娱自乐地想着。
“什么吓着了?你只不过是头上有伤,比起这,生孩子才更可怕呢,难道她……”薛氏心里不高兴,语气便有些冷硬,说到这里,忽然想起那两个姨娘至今无子,又不好揭人伤疤,便住了嘴。
“宝钗啊,等下换过药,你把头发多放几缕下来,挡一挡就没事了。”薛氏慈爱地看着女儿,“等往后有了银子,娘给你买玉容膏,一定能全消的,你别担心。”
“多谢娘,我不担心。”薛宝钗朝她甜甜一笑,突然想起自己还没照过镜子,也不知这具身体长得如何,便兴冲冲地起身找镜子。
梳妆台上有一面很普通的小圆铜镜,是范氏送来的,宝钗拿在手里,站在窗前左照右照。
铜镜照得不是很清楚,再加上这镜子大概很久没有打磨过了,也不知范氏从哪个角落里翻找出来的,薛宝钗对着镜子仔细看了好半天,然后才下了结论。
她原先也是一枚小美女,比起名动古今的宝姑娘来说,还是略逊了一筹。铜镜里出现的那张脸,眼睛更大一些,鼻梁更挺,小巧精致的一张鹅蛋脸,让人越看越喜欢。
可惜镜子里看不清肤色,宝钗只好低头卷起袖子,只见自己的胳膊白得仿若雪一般。
她扭过头,举着光溜溜的半截胳膊问薛氏:“娘,你看,我的胳膊更白还是脸上更白?”
“快放下来。”薛氏险些被气笑了,“脸上更白。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吧,你的脸比你的手还要白呢!”
薛宝钗这下心满意足了,放下袖子后又转过身去,捧着镜子笑得乐不可支。
薛氏满脸无奈,小声同香菱嘀咕道:“你瞧她,照个镜子也这么高兴,既没涂脂也没抹粉,有什么可高兴的?”
香菱抿嘴笑:“姑娘开心就好了,我正担心她会闷闷不乐呢。”一面说,一面去拿梳子,走到宝钗身后,“难得姑娘有兴致,不如趁着这会儿有空,把缠布解下来,好好修修前面的头发?”
“好啊。”薛宝钗欣然答应。
虽然额头上缠了一圈并不影响她的姿容,不过能更好看一点她也不会拒绝的。
薛氏见此也没心情做针线了,她拿来大夫留下的药膏,笑着说:“头发可不能乱剪,一定要仔细些才好,你们都别动,还是让我来吧。”
香菱搬来一张凳子,扶着宝钗坐下,然后轻手轻脚地解下缠布,拿梳子慢慢替她梳头。
薛氏手持剪刀,比比划划好半天才确定下来,亲自动手将宝钗额头垂着的刘海加厚了些许,正好将紧挨着发际线的有婴儿拇指那么长的一道疤给遮住了。
薛氏的眼眶突然红了,哑声道:“可怜我的女儿了,遭此横祸,好端端的竟破了相,往后可怎么办……”
“娘,别担心。”宝钗现在喊娘喊得越来越顺口,她拉住薛氏的手,一手指着自己的额头,“娘的手艺真好,一丝儿都看不出来了。”
“嗯。”薛氏知道女儿是在安慰自己,忙收了脸上的悲色。
薛氏拉着宝钗坐回到桌边,香菱则忙着收拾残局,用手帕把姑娘剪下来的头发包好,然后拿去厨房烧掉。
薛氏拿起桌上的半成品,缝了两针,看一眼女儿,再缝两针,再看一眼。
宝钗被她看得心里毛毛的,忍不住说:“娘有话就直说吧。”
“那我可就说了。”薛氏放下手里的活儿,伸手替宝钗理了理刚修剪好的额前刘海,“你如今也能下地了,等晚上贾老爷回来后,我领你过去给他们请个安。毕竟是他帮了我们,礼数要做全的。至于宋老太太那里,你就给她磕个头吧。”
薛宝钗听完,眼睛立刻瞪圆了。
请安,她还能理解,但是磕头是为了什么?
她长这么大,除了进庙拜佛时磕过一回,便再也没有弯过自己的膝盖。谁说只有男儿膝下才有黄金的?女人也有啊!
薛宝钗满脸抵触,很难接受自己要对着一个活人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