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氏膝下,只有儿子薛蟠和女儿薛宝钗。
当年丈夫还在时,曾对儿子寄以厚望,悉心教导,谁知薛蟠生性愚笨,读书识字样样落后于人,因薛氏过份溺爱,薛蟠越来越不喜读书,一心只记挂着玩耍享乐。
倒是小他两岁的妹妹薛宝钗,生得冰雪聪明,机灵伶俐,薛老爷满腔爱子之心只好发挥在女儿身上,手把手地教导她识字念书,后来,还慢慢地将生意上的事情讲给她听。
等薛老爷死后,薛蟠无能,难以支撑家里的生意,反倒是居于后宅的宝钗时常能拿出主意,果决明断,薛氏便渐渐的越发依赖她了。
宝钗不仅聪明能干,又柔顺体贴,薛氏不止一次地感叹:虽然儿子不成器,好在宝钗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姑娘。
母女俩感情深厚,相互关怀,彼此依靠,日常行为十分亲昵,像这般正式又客套的说谢谢,还是头一回。
这一刻,薛氏从女儿的目光里没看出一丝一毫的亲热,仿佛自己对女儿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一般。想起女儿从清醒到现在,还没喊过一声娘,薛氏忍不住心酸难忍,怔怔地落下泪来。
薛宝钗被吓住了。
说哭就哭,连声招呼声都不打,让她心里头很慌。
“你,你别哭呀。”薛宝钗手足无措,小心翼翼地劝了一句。
薛氏赶紧抹了泪,见女儿如此小心,眼神里都透着慌乱,便又自责起来。
我和她计较什么呢?大夫都说了,女儿是伤着了头,忘掉一些事情也是正常的。
薛氏先扭头吩咐丫头:“莺儿,你去看看贾老爷和夫人歇下了没有?若没有,我想过去拜见一下。”
莺儿应了,转身出去。
香菱想了想,说:“太太,我把碗筷还到厨房去,正好跟李大娘说说买蜜饯的事。”
薛氏点点头。
很快,那两个丫头都走了,屋里只剩下薛氏和宝钗母女俩。
薛氏朝宝钗笑了笑,替她顺了顺被子,缓缓说道:“你伤还没好,不宜劳神。我也知道你忘记了许多事情,这些都不要紧,我慢慢讲给你听。我是你娘,她们一个是从小服侍你的丫头莺儿,一个是你哥哥的小妾香菱。”
薛宝钗安静地听着,模样乖巧,配上那张病中苍白的小脸蛋更惹人怜惜。
薛氏看着这样的一张脸,原本打算再说说薛蟠的事,也闭嘴不提了。
说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徒增悲伤而已。就算心里有一些打算,也要先顾着女儿的身子。因此,她把大部分的话咽回去,朝宝钗笑笑:“如果你想知道什么,便来问我。要不然,问她们两人也行。你刚喝过药,这会儿头还疼不疼?不如闭上眼睛睡一会儿。”
莺儿从外面走进来,回道:“太太,贾老爷和夫人还没歇下呢,现在过去正好。”
薛氏点点头,对宝钗说:“我们无处落脚,幸好贾老爷肯收留。今天忙乱了一整日,没腾出空正式拜见,我先过去一趟,怎么也得谢谢主家。你安心歇着,我让莺儿在这里守着你,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她。”
薛宝钗微微点了点头,等薛氏起身要走时,她忍不住脱口而出:“往后别再哭了,我养你。”
仿佛有鬼上身似的,薛宝钗说完就后悔了,转念一想,既然担了人家的名头,奉养亲娘也是天经地义。
因此,这后悔来得快,去得也快。
薛氏整个人都呆住了,眼眶慢慢泛红。
这是她的女儿,温柔体贴又孝顺的女儿啊。
“我知道了,你歇着吧,我先过去了。”薛氏喉咙发哽,拼命忍住眼泪,转身出去了。
薛氏先去了正房,听宋老太太的丫头玉喜说老太太已经歇下了,薛氏便留下话,说明日一早再来给老太太问安,然后才去了东厢房。
春花通报后,领着薛氏进去。
薛氏一进屋就给贾雨村跪下来:“多谢贾老爷仁义,救了我们母女,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说完就要磕头。
贾雨村赶紧起身避开,不敢受,嘴里道:“使不得,薛太太快请起。”又用眼神示意身旁的范娇杏去扶一下。
范娇杏知道薛氏虽然落魄了,好歹当年过得比她强,再加上对方又不是奴才的身份,因此也不装腔作势,立刻起身上前,亲手扶薛氏起身:“薛太太快别这样,坐下说话吧。”
薛氏坐下后,刚才被女儿感动出来的眼泪再也没憋住,一连串往下掉,口里对着贾雨村再三再四地道谢。
贾雨村温声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只管在我家安心住着,若缺了什么也只管开口。”
薛氏感动得眼泪花花:“叨扰贾老爷了,我们什么都不缺。”
贾雨村闻言便点点头,他毕竟是个大男人,心思不如女人那么细腻,一时竟也没想起这几人连件换洗的衣裳都没有,听薛氏说不缺,便只当范氏样样都准备妥当了。
范娇杏眼珠一转,很乐意在人前替自己挣些脸面,也想在老爷跟前表现一番。
她笑了笑,柔声对薛氏说:“我箱子里还有几匹上好的新料子,一会儿让丫头给你送过去。对了,还有几样首饰,也一并送过去。”
薛氏连忙起身福了福:“这如何使得,不敢让夫人破费,首饰就不必了,我们也不常出门,实在是用不着。”
范娇杏又劝了几句,薛氏坚决不肯收下首饰,贾雨村只静静地听着,并不插言这种女人之间的话题。
几推几让之间,范娇杏在贾雨村面前涮够了贤良的品德,她才道:“薛太太快回去歇着吧,你也累了一天了。”
薛氏这才起身告辞。
回去后,不多久,春花和秋月果然送料子来了。
薛氏先道了谢,然后才收下,又赏了她们每人50文。
出了屋,春花掂掂手里的赏钱,神情不太高兴,撇着嘴说:“这位薛太太,一次比一次赏的少,再这样下去,怕是我们要替她白跑腿了。”
秋月抿嘴一笑,打趣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们的情况,就算一文钱也不赏,你还能去找太太哭诉不成?”
“你这死蹄子。”春花作势要去揪她,被秋月躲了,春花轻轻叹了口气,“你说得也对,有总比没有强。我们太太现在手越来越紧了,一丝儿都不肯漏出来,老爷又没了官,家里哪有女客上门,我们就算想讨赏也难。况且……”
春花四顾一望:“这么个破旧的地方,哪里好意思请客呢。”
秋月没接这话,只笑了笑:“快走吧,我们回去也能歇着了。”
汤药里添加了安神助眠的药材,薛宝钗吃过药躺在床上,还没等到薛氏回来就闭上眼睡着了。
薛氏一时没有睡意,坐在桌前翻看摆弄四匹料子。
两匹是范氏送给香菱的,二等的素花绸缎,若换了以前,薛氏自己是看不上这样的次等料子,现在不比以往,和刚刚范氏两个丫头送来的棉料相比,这已经是很好的了。
香菱从厨房回来后,先去姑娘屋里看了看,见宝钗已经睡了,莺儿还守在一旁。
“莺儿,你的肚子疼不疼?我听太太说你也挨了一脚。”
莺儿朝她笑笑,小声回道:“不疼了。姐姐你怎么还没去睡?”
“你回去歇着,夜里我来守。”香菱怕吵醒宝钗,同样把声音压得很低,一面去拉莺儿起身。
莺儿不肯起来:“姐姐,我真的没事。幸好这一脚是我挨的,我从小做丫头,皮糙肉厚,挨上一两脚也不算什么。若这一脚踢在我家姑娘身上,那可不得了。”
香菱闻言,神情难过极了,她看着宝钗的睡容,说道:“我倒宁愿姑娘只挨一脚呢,也好过把头撞破,什么都不记得了。”
莺儿面上沉默,心里把忠顺王狠狠骂了一通。
香菱:“夜里你要是不舒服就喊我,我来替你。我这就去伺候太太。”她一边说,一边抬脚往外走。
莺儿点点头,目送她出去。
香菱转到隔壁屋子,看到薛氏正在摆弄料子,身边连盏热茶都没有,忙笑着说:“太太,我去泡杯茶来。”
范娇杏送来的日常使用里头,还包括一罐粗制的旧年陈茶。薛氏下午喝过一次,差点没当场吐出来。听见香菱的话,她便摆摆手:“不必了,倒盏温温的白水吧。”
就算嫌弃这样的茶太糙,难以入口,也只有这么一小罐,如果不省着点,那真是连茶渣都没有了。
香菱依言倒了白水过来,递给薛氏,薛氏放下布料,接过杯子喝了两口,含笑问她:“我看了,这两匹料子倒还不错,你打算做什么?”
香菱抿嘴笑笑,一脸理所当然的回道:“姑娘现在身上穿的还是秋月的衣裳呢,我们先给姑娘做两身,好把衣裳还给人家。这两匹绸缎虽然次了点,现如今也只好将就一下,这两匹就给姑娘和太太您一人做两身替换着穿罢。”
“这怎么能行。”薛氏连连摇头,“这是范夫人送给你的,你做出来穿在身上,让她看见了也是一番好意。穿到我们身上又算什么呢?”
“太太……”香菱满脸诚恳,“之前范夫人还让我搬到西厢那边去住,被我给拒了。哪里有自家太太住着小屋子,小妾倒住大房子的呢?太太千万不要客气,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也罢。”薛氏拍拍她的手背,“那这两匹就这样罢,那两匹你和莺儿分了,明日我们就开始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