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琳触目所及,是一间由红砖堆砌而成的小房间,头顶上悬着一根横梁,房间总面积大约不会超过七个平方。
除了自己躺着的这张小床以外,还摆着一张小圆木桌,桌子底下塞了几条半旧的小木凳,靠窗处有一张长方形的梳妆台,上面摆放着小铜镜与一把木梳。
这样的环境就算在农村也是难寻的,再穷的人家都会把墙壁用石灰给粉涮了。
薛琳越看越心惊,眼珠转来转去,等目光落在一身古服的莺儿身上时,眼里顿时涌现出强烈的悲哀神色。
完蛋了,我这是在哪里?
莺儿见到自家姑娘这副表情,也禁不住伤心难过起来。
姑娘头上裹着一圈棉布,小脸惨白,嘴唇毫无血色,原本如秋水一般的盈盈美目里,盛满了慌乱与悲凉。
莺儿的心都要碎了。
别说姑娘,就连她一个做丫头的乍然来到这种地方,也是有很大的落差感的。姑娘从小锦衣玉食,哪里受过这种罪,吃过这种苦头?
莺儿想着,自家姑娘此时只怕比自己还要痛苦难过一万倍,忙不迭地安慰起来:“姑娘,您别伤心,有个落脚之处就已经很好了。要不是贾大……”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贾雨村不是官了,得喊他老爷,忙改了口,“要不是贾老爷还有几分仁义,我们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里呢。”紧接着,又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
“贾?”薛琳头很疼,多说一个字都是一种折磨,只能尽量简化自己的语言。
幸好莺儿机灵,立刻回道:“是的,就是贾雨村贾老爷啊。要不是他念着往日的旧情,忠顺王还不知怎么折腾我们呢!”
贾雨村……这名字隐约有点印象,薛琳头昏脑涨地想着,只可惜这会儿身体状况实在不好,也容不得她多想,便抛到脑后,看着莺儿又问道:“我……”
“姑娘您姓薛,我们太太就是您的亲娘,这会儿正在隔壁屋里洗脸,等下就能见到了。您还有一个哥哥,前些天犯了事,被关进大牢里。我们太太说了,等有了钱还要把少爷给赎出来呢!”
钱,钱。
对了,不论在哪里,钱都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缺它不可。
薛琳缓缓地吸了口气:“钱……我们……有钱?”
“姑娘。”莺儿的小脸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可怜巴巴地说,“我和姑娘都是被贾老爷买回来的奴才下人,我是无所谓的,反正是做丫头的命,只是可怜姑娘了,竟落到这步田地。”
“……”薛琳后背发凉,吓得赶紧闭上眼睛,不看不听也不想,只盼着晚些再睁开眼,就能发现这只是一场荒诞离奇的梦而已。
……
香菱给自己洗脸,只需一盆水就够了,伺候自家太太洗脸,一盆水哪里够呢?
等薛氏洗完一遍,香菱端盆出去倒水,顺便再问厨房的李大娘另外讨了一盆新水,走回去的时候忽然听见姑娘屋里隐隐传来说话声。
莺儿在和谁说话?难道是姑娘醒了?
香菱欢喜得恨不能立刻跑过去看一看,只是手上还端着盆,只好先把水送进去。
薛氏脸上的脂粉洗净后,便露出那张沧桑老态的面容,她脸上还带着浓浓的倦色,双目无神,眼皮浮肿,香菱看到她这样,一时不敢贸然告诉说姑娘也许醒了,万一是一场空欢喜呢?
香菱放下盆,对薛氏说道:“太太再洗一洗吧,然后躺下歇歇,今天您还没歇过呢。”
薛氏确实又累又困,可女儿还没醒,她哪里有心情睡觉。
她一面洗脸,一面吩咐香菱:“我自己来就好,你去看着宝钗,莺儿没你仔细,她今天也挨了一脚的,让她多歇歇。”
香菱应了,转身出去。
香菱进来时,莺儿正扑在薛琳身上痛哭流涕:“姑娘,您醒醒啊,怎么又昏过去了呢?”
“莺儿,你干什么。”香菱急步走到床前,一把将莺儿拉起来,“当心压坏了姑娘的身子。”
莺儿一边抹泪,一边委屈地说:“刚才姑娘醒了,问了我好几个问题,我都老实回答了,谁知她眼睛一闭,又叫不醒了。”
“你别着急,我来看看。”香菱凑近观看。
其实她也不会医术,只不过亲眼见过大夫们怎么诊治病人,无非是看看鼻息,翻翻眼皮再把把脉之类的。
香菱依葫芦画瓢,先听了听自家姑娘的鼻息,还有气儿!正要动手掀眼皮时,薛琳猛地睁开了眼睛。
香菱被吓了一跳,身子往后一仰,随即轻声笑起来:“姑娘真调皮,吓我一跳。”
薛琳不认识她便不想理会,径自直勾勾地盯着莺儿。
莺儿被盯得心里有些发慌,低着头呐呐道:“刚才,我正说起我和姑娘都是被贾老爷买回来的下人……”
香菱心中一突,自家姑娘的性子她是了解的,温厚平和,端庄知礼。一朝从主子变成下人,即便是再好的性子只怕也不能坦然接受呢。
她连忙宽慰道:“姑娘别伤心,贾老爷不是坏人,哪天我们去求求他,兴许他能网开一面,消了姑娘的奴籍呢?”
薛琳不为所动,空手画大饼,想哄谁呢?
她就这么淡淡地看着香菱,香菱承受不住,强笑两声,挖空心思找些好话来说:“荣国府虽然一朝遭了难,兴许还有转机呢?无论怎么说,您总是那边府里的宝二奶奶的身份,我们如今姑且安心过日子,等那边府里好起来了,姑娘您的好日子也就来了。”
“宝二、奶奶?”薛琳从这一堆字眼里,敏感地扣出这四个字。
香菱肯定地点点头:“虽然宝玉出了家,他们可不能不认您。”
宝玉?宝二奶奶?贾雨村?姓薛?
电光石火之间,薛琳总算知道这是哪里了,原来是一本书啊,还是脍炙人口的那种。
不过……这发展怎么有点不对劲呢?薛宝钗什么时候变成下人了?
世人都认可那本书的前八十回,至于后四十回则众说纷纭。薛琳不是什么红学家,自然说不出谁对谁错,她只在心里沉思:抓到一把这么烂的牌,怎样才能把日子过好呢?
薛琳的沉默让香菱不敢再多嘴,莺儿性情爽利,一脸气呼呼,直言不讳地说:“什么宝二奶奶,再别说这样的话了,我家姑娘遇上他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对。”薛琳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别乱喊,难听。”说完,又闭了眼睛。
她得缓一缓,趁机好好理一理,原来这具身体是薛宝钗啊。
香菱不敢再乱说,悄声嘱咐莺儿好好看着姑娘,自己则忙着去隔壁告诉太太这个好消息。
薛氏洗过脸后,身体并没有因为洗脸而得到清醒,反倒因为住处解决了,心情稍微放松周身的困倦疼痛便齐齐涌上来。
薛氏之前一直是贵妇作派,出行有车,起居有丫头伺候着,像今天这般在外头一站就是大半天的情况,可以说是从未发生过。
这可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天啊,薛氏感觉自己不论是心理,亦或是身体都已经到了极限,便和衣躺在床上稍作休息。
床板很硬,只垫了一层薄薄的旧褥子,硌得她身上发疼,随手拉过一旁的被子,触手粗糙得很。鼻息间还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是屋子长时间不通风而造成的。
薛氏不禁想起了以前,床上锦褥玉枕,屋中熏香宜人,忍不住悲从中来,泪眼朦胧。
正在难受的时候,香菱从外面走进来,欣喜非常地说:“太太,太太,姑娘醒了!”
仿佛突然被人注入了活力,薛氏腾地坐起身,用手帕飞快地按了按眼角,人也跟着高兴起来:“果真醒了?”
“醒了,刚才还和我说了好几句话呢,太太快随我过去看看吧。”
薛氏搭着香菱的手,脚下飞快,进屋后莺儿赶紧起身让座,薛氏也不挑剔了,顺势坐在床前的小板凳上。
她一把抓住薛宝钗的手,声音都带着一股子颤意:“女儿啊,你快睁眼看看,我是你娘啊……”
薛琳——该叫她薛宝钗了——脑子里正乱哄哄的,各种思绪纷杂,她本来不想理会的。
不用睁开眼,光听这声音,它是那么惊喜,从中透露出来的感情又是那么真实而浓烈。
她有些慌乱无措,又有些恐惧不安,毕竟不是原身,生怕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反倒惹得对方伤心难过。
偏偏薛氏在激动之下,暴发出一股牛劲,把她的手腕抓得生疼,薛宝钗不得已只好睁开眼,无奈地看着薛氏。
她看起来大约四十多岁,脸色黄肿,眼里泪花乱转,额头上的几道皱纹显示出内心深处的焦急与凄苦,头上戴着三两样首饰,一身绣锦衣裙倒是漂亮,只是有些起皱,也有些脏了。
薛氏见女儿总算睁开了眼,还定定地看着自己,突如其来的巨大喜悦让她忽略了什么,情不自禁地起身,一把将宝钗拉着坐起来,然后用力搂进自己怀里,跟着嚎啕大哭起来。
“我可怜的女儿啊……你哥哥已经进去了,若你再有个三长两短,这是要逼我去死啊……”
这一声异常响亮,堪称魔音穿耳,薛宝钗感觉连屋顶都在颤动。
强烈的情绪是能感染人的,薛宝钗心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这样烂的一把牌,她是作了多少的孽才修来的?
“呜呜呜……”薛宝钗也跟着哭起来。
香菱和莺儿看得眼酸鼻热,齐齐跟着大哭不已……
一时间,悲声传遍了整座院子,吓得树上夜歇的鸟儿都急忙震翅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