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的西边只住着两位姨娘,一排五间屋子,姨娘们各自住了一间,一间拔给两个丫头居住,还剩下两间。
范娇杏拉着香菱随意进了一间,问她喜不喜欢这里。
比起西北角那几间类似杂房一般的屋子,这里可就宽敞多了,光线更明亮,里头各色家具也更加齐全。
香菱羞涩地笑笑,回说:“谢夫人好意,不必麻烦了,我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吧,离我家太太近一些,平日里也方便。”
“老爷拿你当晚辈一般,他既然发了话,你就听着,只管安心住着。”范娇杏语言间有些强硬,眼珠一转又趁机打听起来,“你们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老爷回来后又累得很,我也不好多缠着他问。”
香菱老实,便将白日的情景讲了一遍。
范娇杏听毕,心里便有了成算。
“夫人一片好意,我本不该不识抬举,只是我毕竟是薛家的人,哪能抛下自家太太,自己反倒住得比太太还好呢?”香菱说完就后悔了,这岂不是在嫌弃西北角那几间屋子不好么?若往深里想,只怕别人还以为自己在抱怨主家待人不好呢!
香菱红了脸,神情局促:“夫人别误会,怪我不会说话。贾老爷能领着我们回来就是天大的深情了,我们也感念在心……”
“没事没事,你不要着急。”范娇杏笑着打断她的话,“你是该好好孝顺你家太太的。怨我起先想岔了,这里紧挨着两位姨娘,我家老爷有时也会歇在她们屋里的,你若住在旁边只怕也不方便。这样吧,我让丫头们收拾一下,看那边还缺些什么,就从这里搬过去。你看这样可好?”
“多谢夫人。”香菱福身道谢。
“春花、秋月,你们看看那边还缺些什么,就先从这里拿过去吧。”范娇杏吩咐完,又对香菱说,“让丫头们先收拾着,我领你去见见老太太。”
待两人走后,春花忍不住同秋月抱怨起来:“西北角那几间屋子本来是安放杂物的,只因我们这一趟出来带的东西少,所以才空着了。能缺什么?样样都缺!这些桌子椅儿我可搬不动。”
秋月不如春花在夫人面前有脸面,这些杂活向来都是她做得比较多,因此也不计较:“你把床铺收拾一下,被褥都卷起来,省得我们再开一回箱子。我来搬椅子,等下再把两个小厮叫进来,让他们帮着搬抬。”
春花正巴不得,闻言连忙点头:“那你小心些。”
薛氏正和莺儿在屋里照看昏迷不醒的薛宝钗,忽然见他们送家具进来,忙帮着轻手轻脚地摆好,又拿了四百文出来,请他们吃酒。
春花笑嘻嘻地接了,走到门外便和众人平分了赏钱。
宋老太太是典型的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对儿子贾雨村的话一向都是言听计从。听说这是恩人的女儿,便对香菱很客气,和善地问过几句话后,就端起了茶。
范娇杏笑眯眯地对香菱说:“我还要服侍老太太,你先下去歇着吧,若缺了什么就来找我。”
香菱道了谢,拜辞了老太太,然后才垂着头出去。
先回到自己的屋子看了一圈,只见床铺已经铺好了,上面还放着一套簇新的衣裙,新添的梳妆台上摆着梳子、小铜镜、头绳之类的小物件。
忽然,秋月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两匹上等棉料,她脸上带着笑,声音却压得有些低:“香菱姑娘,这是夫人吩咐拿给您做衣裳用的。另外还有二两银子,我家夫人说了,怕您手头不方便,先拿着做零花罢。”
香菱怕她捧得手酸,先接过来放在桌子上,然后微红着脸:“这怎么使得,已经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了。直接喊我名字就好,别再喊什么姑娘了,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也行,那我以后就叫你香菱了。”秋月拍拍料子,朝她挤挤眼睛,“你若不收,等会儿老爷又要怪我不会办事。香菱,你先歇着,我出去了。”
香菱送到她门口,转身回屋,坐在床沿上发了半天的呆。
一时想起自己的亲生爹娘,就忍不住啜泣起来;一时又想自己应不应该回去,能不能回去,回去以后又要怎么办呢?她娘做为一个出嫁女,常年住在外祖父家,未必舒心,如果再加上她一个,还不知起多少争端呢!
香菱哭了好一阵子,左思右想还是拿不定主意,便决定去问问太太。
薛氏在香菱眼里是个大大的好人,从不打骂她,就连大声喝斥都没有。香菱自懂事以来,难得的温情就是从薛家母女身上得来的。
她擦净眼泪,把布料连同二两银子一起带着,出门去找薛氏了。
“太太,姑娘好些了没?”香菱一进去就问。
“好多了,大概晚些就会醒来。”薛氏嘴角带笑,一扭头发现香菱的眼睛红红的,忙急声问道,“这是怎么了?贾大人同你说了什么?他欺负你了?”
薛氏焦急的神色,关切的话语,让香菱心里暖呼呼的,果然自己来找太太讨主意是正确的。
她摇了摇头,把料子和银子放在桌子上:“这是范夫人给的……”又把自己身世的前因后果对众人讲了一遍。
莺儿听得一愣一愣的,薛氏也惊得半张着嘴,半晌才回过神,感叹道:“万万没想到,原来你竟是乡宦之后。”
香菱不好意思起来:“那都是多少辈以前的事了,现在早就败落了,也只是普通人家。”
“不能这样说。”薛氏满脸不赞同,“难怪我一见你就喜欢,现在想想,你素来温婉贤淑,性情敦厚,这些都是从根儿上得来的呢!”
香菱羞得脸色微红,又将自己的苦恼一一说了。
“唉!”薛氏深深地叹口气,“你是个好孩子,都怪蟠儿太胡闹才把自己给赔进去了。将来等他出来了,我一定好好管教他,让他安生和你过日子。你若是铁了心要走,我……我也不拦着你。”
说到这里,薛氏露出难过的神色:“毕竟是母女,血缘天性谁能阻拦得住呢?都怪蟠儿误了你。我现在也没别的东西,就只有那几两银子,你全都带上吧。”想了想,又拔下头上的包金簪子,“好歹我们也相处了一场,做个念想。”
香菱感动极了,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太太待她这样好,更让她坚定了留下来的决心。
“太太,我不走。自从到了人贩子手里,挨打挨骂不说,连顿饱饭都没吃过,太太和姑娘是待我最好的人,我哪里舍得离你们而去。”
“香菱!”
“太太!”
两人抱头痛哭。
莺儿劝完这个又去劝那个,忙得团团转。
好不容易,那两人才止住哭声,薛氏擦擦眼角,向香菱保证道:“反正那夏金桂自己把自己作死了,等蟠儿出来,我作主把你抬成二房,往后也不许他再沾花惹草。等我们日子好过了,再把你娘接来,让你们母女俩团聚。”
香菱听得越发感动了,当场就恨不能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薛氏看一看。
“好了,香菱姐姐快别哭了,等下又惹得太太要陪着你落泪了。”莺儿笑吟吟地劝,“贾大人不是说了吗?就算他回去乡下,这院子也留给我们住着。只要有地方住,还有什么好哭的呢?话说回来,贾大人官做得好好的,这乌纱帽怎么就突然没了呢?”
薛氏心里明白,贾大人是被荣国府给连累了,她不愿意当着丫头的面多讲这个,便转移话题:“香菱,你跟我去旁边屋子洗洗脸,留下莺儿在这里守着宝钗。”
薛氏和香菱出去后,莺儿搬来一个小板凳,笔直地坐在床前,紧紧盯着薛宝钗。
也许是她的目光太灼人,也许是老大夫那几针扎得好,也许是那碗汤药起了作用……总之,薛琳颤巍巍地睁开了眼睛。
她眨了眨眼皮,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丫头。
“……”莺儿猛地瞪大眼,“姑娘,你醒了?”
“嗯……”薛琳从鼻子里应了一声,想转转脑袋,却觉得异常沉重,仿佛坠了个铁坨似的,让她难以移动分毫。
“千万别乱动。”莺儿迅速起身,摸摸她家姑娘的额头,想看看还烧不烧,隔着一层厚厚的棉布能感受到什么?莺儿赶紧换成试探对方手心的温度。
“谢天谢地,总算不烧了。”莺儿喜极而泣,念了好几声佛。
“你……我……”薛琳说话断断续续,声音微弱。
莺儿毕竟是从小就在宝钗身边伺候的,这份忠心毋庸置疑,再加上之前老大夫也曾说过,姑娘撞伤的是头,一时想不起以往的人和事也是有的。
她连忙快言快语地介绍起来:“我叫莺儿,从小就伺候在您身边,我的名字还是姑娘您给起的呢,说我声音好听,如同黄莺一般。姑娘您不知道,之前可把太太给吓坏了,幸好雨过天晴,您总算要好起来了,我们也总算从那狼窝里出来了。”
莺儿的声音的确很好听,清脆又响亮,仿佛连珠炮一般,偏偏薛琳头脑还不是很清醒,这串连珠炮轰得她越发迷糊了。
完全没听懂她在说什么,怎么办?
薛琳傻呆呆地看着莺儿,莺儿这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问:“姑娘,您渴不渴?我去倒茶来。”说完,先扶着薛琳半坐起身,又拿来一个枕头垫在她腰后,这才去桌子上的茶壶里倒了大半盏温茶。
“姑娘,慢些喝。”莺儿坐在床沿,一手扶着薛琳,一手端着茶盏喂到她嘴边。
薛琳喝了两口,感觉如火烧一般的内脏好受了一些,只是头还沉重,让人分分钟想要躺下。她强忍下脑袋里如蚊香圈一般的眩晕感,抬眼打量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