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馆里,贾雨村慢慢饮下第二杯酒,想起那些前尘往事,不禁摇头失笑。
京兆府尹,大约是天底下最难当的一个官了。
京城遍地都是权贵,皇亲国戚、王侯将相、豪强官员比比皆是,富豪权贵们又相互联姻,关系盘根错节,偏偏这些人行事肆意,仗着自己有钱又有权,几乎不肯将普通老百姓放在眼里。
夹在权贵与老百姓之间,京兆府尹两头犯难。
禀公处理吧?权贵们不高兴;若站在权贵一边,老百姓则怨声载道,京城治安也会大乱,等皇上知道了便是自己官路走到尽头之时。
刚被皇上亲口提拔为京兆府尹的时候,贾雨村满心欢喜,热血沸腾,浑身充满了干劲,恨不能将整颗心都捧给皇上。
皇上突然下令查抄贾府,在其位谋其政,贾雨村不惜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也要先将圣上交待的公事办好。
贾府荒唐了数年,做下的恶事岂止一两件。
就拿石呆子的宝扇来说吧,贾雨村又何尝不是受到了贾赦的逼迫?
贾赦交好平安州节度使是真;贾府窝藏甄家财产是真;王熙凤放高利贷、操纵官府草菅人命是真;贾珍荒淫无度,有违伦常,还领着族中子弟大摆堵局是真……
桩桩件件,说出来都让人心惊胆跳。
上一世,贾府被抄之后,贾雨村以为自己会更得皇上看重,却不想还不到半年,就因为得罪了位高权重的人,连番受到弹劾。
再圣明的皇上也受不了这样,为了自己的耳根子清净,贾雨村成了弃子,不仅被罢官,还坐了好几年的牢才遇上大赦,被贬为平民。
贾雨村将酒杯倒满,却并不急着喝,杯里的酒水映出自己的脸。
他正值年轻,刚刚30岁,生得相貌堂堂,与前世临死前的枯老憔悴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他从小苦读诗书,因家中人口凋零,只剩下自己与老母亲相依为命。
寒窗苦读数载,终于考中进士,初入官场时,他发誓定要为民请命,做一个能流传后世的好官。在任时他刚正不阿,直来直去,自以为自己是仗义直言,旁人却嫌他不够圆滑变通。
在又一次触犯了上司及同僚的利益后,被人参了一本,说他恃才侮上,生性狡猾,惹得龙颜大怒,当即就被罢了官。
他倒也不是很伤心,左右只做了一年的官罢了,况且自己还年轻,就连圣人也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他把老母亲安顿好后,便两袖清风,四处游历,幸得林如海介绍,攀上贾府这门远亲。这一回,他识趣多了,从上一次的失败中汲取教训,不再梗着脖子与那些权贵相斗。
一个官字两个口,大家都在伸手,区别只在于谁的手伸得长,谁的手伸得短而已。
只要不遇上权贵,他是问心无愧的,依法办案,绝不偏颇,不然也不会被皇上亲口提拔。
只可惜,他一心孝忠的那个人最后还是抛弃了他。
二度罢官被贬为民后,贾雨村心灰意冷,带着自己的母亲回到老家乡下,曾经的豪情壮志都被埋进泥土里,安心做起了乡间的一名教书先生,直到老死。
……
小酒馆里又进来了两个客人,店小二招呼完他们,送上酒菜之后正要回柜台去,一转身就看到了坐在窗边那一桌的贾雨村。
贾雨村生得高大威猛,体格结实,剑眉星目,一身青色锦袍衬得他气质出众,只静静地坐在那里,便有一股淡淡的威严之感。
店小二不禁生出一丝敬畏之心,见那一碟花生米已经吃了一大半,忙走过去殷勤地问:“这位客官,要不要再上两碟小菜?快到正午了,一会儿正好用午饭呢。”
贾雨村朝他一笑:“不了,我也该走了,结账吧。”
“客官稍等。”店小二连忙喊老板算账。
新进来的那桌客人,已经一边喝酒一边就着上午刚发生的稀奇事闲聊起来了。
矮个的那人丝毫没有放低音量,满脸兴灾乐祸:“荣国府当初多么风光体面啊,没想到也有让咱们看热闹的一天!活该!”
隔壁桌的人听见这话,连忙扭头兴致勃勃地问:“荣国府?什么热闹?”
“嘿,你们错过了,等我说给你们听。”矮个子脸上带着激动的神情,滔滔不绝起来,“锦衣卫上宁荣两府抄家去了,下人奴才们都被拉到南门菜市口那里,跪了乌涣涣好大一片,正由官牙发卖呢!”
贾雨村闻言,轻轻皱眉。
他重生的时机不太凑巧,许多事情已经迫在眉睫,等从石呆子家里回来后,他还要忙着辞官,腾不出空亲自去贾府,便派了小厮双寿过去传话。
偏巧贾政不在府里,贾赦见了双寿,对他说的话嗤之以鼻,完全没放在心上。
京兆尹不是你想辞就能立即辞掉的,贾雨村四处托人情,帮自己在皇上面前讲好话,虽然石呆子没有收下他的银子,为了能顺利辞官,他已经把自己的全部财产都使出去了。
贾府在老百姓中间的名声很糟糕,隔壁桌的那人听了哈哈大笑,又戏笑着问:“我听说像这种大户人家出来的丫头可漂亮了,你怎么没买一个回去伺候自己?”
“嘁!我才不要,满京城里谁人不知,就连他们府门前的石狮子都是脏的,更别提那些丫头了。模样稍微周正些的,早就不知被多少人收用过了,我才不去捡这个破烂。”
他脸上浓浓的嫌弃之色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店小二一边抿嘴笑,一边走到贾雨村面前,报了一个数。
贾雨村掏出银子结账,然后款步迈出小酒馆。
贾府的事没在贾雨村心里留下痕迹,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好不容易才拼尽全力将自己从泥潭中拔|出来,哪里还有多余的心力去管别人府上的事呢?
出了小酒馆,他也不叫轿子,信步沿街走着,思索着自己的将来。
前世,在乡下教书的那十几年,是他心中最平静的时候,比起官场的尔虞我诈,朴实的乡间更适合自己。
一生汲汲营营终成空,儿子两岁时夭折,夫人郁郁寡欢,心病难医,没两年也跟着儿子去了。等送走老母亲,自己也油尽灯枯。
幸好,自己死的时候是安然的。
贾雨村心中有了决定,抬头看看略显阴沉的天空,决定去车马行租赁马车,顺便问问最近有没有同路的。
他人高腿长,走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车马行。
进去一问,车行的老板为人很和气,真心建议道:“老爷您既要行远路,为何不直接坐船南下呢?”
“家中还有女眷,再加上老母亲晕船。”贾雨村笑道,“若有同路的就更好了,人多才不怕遇上宵小之辈。”
“我知道了。”老板顿时了然,翻了翻记事薄,“下个月会有一支小商队去往南边,已经在我这里订下了十辆马车,您若不急着走,不如等到下个月一起动身,路上也好有个伴,您看如何?”
贾雨村思索片刻,点头应下,又预交了十两银子的定金,这才转身离开。
出了车马行,摸摸身上仅剩下的二十两银子,囊中如此羞涩,只怕这回乡路上的吃用都难以周全了,更别提回去后还得先买个房子才好安身。
贾雨村为官数年,平日交好的人也不算少,论起真心来却屈指可数。更何况他现在已辞了官,只怕那些人未必愿意资助他这个冷灶。
左思右想,还是得去见见陈佑名。
陈佑名今年刚刚二十岁,家中行商,在街上开着两间铺子,他的父亲是经商的老手,将铺子的生意经营得有声有色。
陈佑名性情质朴,为人单纯,唯一的嗜好便是看书,他父亲陈老爷一心想让儿子考取功名,只可惜,陈佑名看书虽多,却与功名无缘,屡试不第,过后便渐渐歇了这份心,只专心地看书,偶尔也去家中的铺子里帮忙。
他与贾雨村相识于书铺,为了一个孤本便交谈上了。
贾雨村学识丰富,见解独到,他的进士身份并非浪得虚名,三两句就让陈佑名叹服不已。
陈佑名如饥似渴地听着,心中非常敬佩,而贾雨村见惯了官场上的两面三刀,口蜜腹剑,对陈佑名这样单纯的性子也很喜欢,因此,两人一见如故,虽然彼时身份有别,却成了难得的一对好友。
后来,陈家生意上的对头仗着背后有人撑腰,便暗中使坏,陈老爷四处使钱,却求救无门,几日功夫头上的白发就多了一半,陈佑名无意间在贾雨村面前顺嘴提了一句,贾雨村便放在心上,出面将这事摆平了。
那时,贾雨村正任京兆府尹,兼管税务,谁敢不给他面子。
到了此时,陈佑名才知道他这位好友的真实身份。
陈老爷对贾雨村感激万分,特意献上三千两的孝敬银子,贾雨村死活不收。
陈家就住在南门那边的南柳巷里,巷口有一间昭远书铺,这也是当初陈佑名与贾雨村初相识的地方。
贾雨村琢磨着,恐怕此时也就只有陈佑名肯帮他了,于是便往南柳巷走去。
刚走了两条街,忽然一顶轿子停在自己面前,轿帘掀开,陈佑名的脸露出来。
“雨村兄,果然是你。”陈佑名满脸欣喜,下轿对贾雨村行礼,“兄长从哪里来?”
贾雨村拱了拱手,微笑回道:“刚去车马行看了看,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陈佑名身材清瘦,相貌虽然普通,但一双眼睛却极其干净,仿若孩童一般。
他刚听说贾雨村辞了官,虽然不清楚这其中的缘由,却担心好友心里会难受,便赶来要请他吃酒,安慰安慰。
“我正想去找你喝酒呢,巧得很,半路上就遇见了。”陈佑名热情地说,“快请上轿,去我家里坐坐可好?”
贾雨村正有此意,闻言便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