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庄的人们手挽着手,转身走远了。
白鹿眼前忽而恍惚一片,黑了黑,又只剩下了一缝儿天光。
再起身扒着窗子看去,仍旧是绿水青山;向前一些距离的地方,河流入海,波澜壮阔。
白鹿忽然辨别不出这究竟是真还是假。
晏玉书随之起身,在包袱中找到了一小纸包点心,已经有些霉坏了,净白的点心皮儿上已经起了斑斑青绿色的霉点。他低头看着霉点发愣。
他们,睡了很久吗?
白鹿瞬间将纸包夺过来,层层叠叠的纸压回去,将它丢在了船舱一角,像是丢弃了自己所有的心慌意乱,彻底隐在黑暗中。
她深吸一口气,“我们出去看看。”
小周庄已不再是小周庄了。
岸边不再有欢声笑闹,甚至半点人烟也无。
黄沙地上血糊糊一片,尸体已经开始腐败,隐隐有了蛆虫。
平常晒鱼的架子上,吊着两具尸身,凭着衣裳能认出来,一个是秦素客,一个是钟灵。
风姿无双的温润公子被剔去了皮肉,半具白骨架在腥咸的海风中来回晃荡,和身边的钟灵时不时撞在一起。
钟灵活着时,是个灵巧又可爱的姑娘,现在白皙细嫩的脖颈被切断两半,将坠不坠,斜斜地往秦素客那边靠过去。
白鹿下意识地已经开始屏住呼吸,她怕她吸进的每一口气中,都混着小周庄村民们的血肉。
一只手覆在了她的眼睛上,晏玉书贴在她背后,“不想看就不要看了,你回船上去,我把他们埋了。”
话音才落下,地面之下又传来哀哀的哭声——不比之前痛苦嚎啕,而是压抑着的低沉哀哭。
干枯到几乎龟裂的红褐色沙地之下忽然冒出水来,并不是那看似一片净蓝实则已经浑浊的海水,而是纯粹的清清净净的细水长流。水面渐渐向上升了,却还不向海面涌去,而是将整个小周庄温柔地包裹起来。
它漫过满是干涸血迹和残碎尸体的沙地,将其盖住了;
它爬上晒鱼的高架,攀上了秦素客和钟灵的腿脚、身体,将他们包裹住了。
晏玉书带着白鹿节节后退,几乎已经被水面逼至岸边,无路可退,只好飞身回到船上去。渐渐地,整座小周庄都被淹没了。
哭声渐渐停歇了,水中飘来一声苍老的叹息,“走吧——”
晏玉书和白鹿站在船头呆立许久,船只渐渐飘远了。
白鹿久久缓不过劲儿来,望着水面发呆。
她不明白,原书中明明是晏玉书帮他们打退了海盗妖怪,后续还有那么多情节。就像是之前“傀儡师”和“故梅知”两个单元,哪怕是情节有些变动,但大体走向好歹还是一致的,为什么到了这里,钟灵的结局会这么惨淡?
书灵这次难得不跟她耍宝闹腾,语气显得严肃,可以说是教育甚至是训诫。
【原书中,晏玉书离开了云华宗,直接就朝着小周庄去了;可你不要忘记,你们中途在不夜天待了那么长时间。】
【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你不来,人家的故事还是要继续走下去。难不成你还真以为,整个世界都是绕着你或是晏玉书转的不成?】
对……
白鹿蓦然顿悟了——
不夜天是横插进来的一笔,它拖后了他们去小周庄的时间。那是不是如果他们没有去不夜天,而是直接来了小周庄,钟灵他们就不会死?
书灵再度叹息。
【我不是说了,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别总妄图当人家的救世主。救上了是缘分,救不上也是命。白鹿,在这个世界里,你也有你自己的命数,只能顺其自然走下去。】
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严肃的书灵,白鹿愕然了许久。
她的命……她的命就是白青崖的命,小周庄过后,就要真真切切去面对苏君影了。
可还是一个不夜天横插过来,打乱了所有情节。
起先来时,她还只觉得这不过是书中的世界,所有人或是待攻略的对象,或是无关的路人甲乙丙,与别人的相交,也不过只是一点一点好感度堆积。
但她越来越发现,书中自有大千世界森罗万象,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她也不过是误闯进来的一个意外变数。不是人人都要围着主角转,人家有人家的光彩,她有她的奇妙。
这世界上下,乃至于书灵,也都越来越多了那么几分人情味。
白鹿忽然间有些分不清虚幻和现实。她趴在船边,甩甩头,长发垂在了水面上,顺着水流指向前,她亦顺着抬头看去——
再往前走,就是金陵了。
金陵城不大,却很富庶,是往来经商的必经之道。
此处风水极好,人杰地灵,少有妖邪滋扰。即便是常有妖神鬼过路,也都是化作人形,与人间和平共处,没谁会在此掀起什么风浪来。
晏玉书和白鹿先是途经了金陵城外的临近小县城,便见其繁华富饶,家家夜不闭户,晨时起个大早做生意,街上飘着蒸糕香。
但他们不晓得,其实最近的金陵,又和往常不大一样。
十几年前,金陵离开了许多少年修士,立下雄心壮志说去斩妖除魔,从此一去不回。由起先的伤心牵挂,到如今的渐渐淡忘,他们的父母亲朋也都老去了。
却不曾想,最近他们其中零零星星的几个人接连回来了,且容貌未改,走时什么样儿,如今还是什么样儿。若说唯一的变化,大概就是那股子少年心气儿已没了吧!
再问他们,当初与其同行的人呢,他们这些年究竟是去了哪里?他们支支吾吾不答,只说是被妖怪吃了、遇害了,遂闭嘴再不肯言。
直至前几日,他们忽而改了口风。
人人都道,当初他们少年凌云壮志,要去不夜天斩妖除魔,却没想到被锁死在了城中。修为低的修士都已经被活吃了,剩下他们这些修为差不多的,还能苦苦支撑。
修士们将不夜天作恶之人的脸描画出来,各个城中都有这样的归来人,他们笔下画了同一张脸——是个青年男子,模样俊朗疏淡。
国师卜卦问天,掐指一算,算出此人乃是妖孽入世,若是不除,将来必会影响国祚。于是,个个城池都张贴了缉拿的皇榜,若是见到此人来报,赏银一百两;若是能擒拿住此人,赏银一万两。
晏玉书和白鹿闲散在街上走,正讨论要去哪里定居,就看到前方不远处人头攒动,个个挤着嚷着——
“哎哎哎——别挤呀让我看看!我家三代捉妖世家,此妖必然是降服在我的手里!”
“呵!吹着牛皮不嫌大,你还不就是贪图那一千两的赏金?见着了这样的妖邪,能有机会跑都不错了,还指望捉住他,真是有命没处搁。”
“这么一个俊俏的小郎君,不至于是什么作祟妖邪吧?看奴家使出美人计,保管教他困在我妙花楼的温柔乡里,无心扰乱天下。”
……
妙花楼的小娘子掩唇娇笑的片刻,周围无论是粗壮汉子还是清秀书生都一阵晃眼,人人都心神荡漾,人人却都装作不在意。只是在那寂静的一瞬当中,小娘子感受到了无比的得意与虚荣,挥一挥帕子,送去一阵香气,转身走了。
她一走,人群间就空出来个位置。
白鹿不过好奇一扫,脸色瞬间就变了——那缉拿告示上画着的,分明就是晏玉书的脸!还偏偏画得清晰无比,十成十相似!
晏玉书瞥着白鹿的脸色,也侧眼扫过去,面色亦阴沉。
他以为自己摆脱不夜天之后,就不会再受邪气与怨气滋扰;以为能好好过日子;以为能控制住自己的邪恶心思和坏脾气……
但有些事,从开端便是错的。
他是从怨气中来,即便再怎么努力伪装或是改变,都逃脱不掉怨气的影响。此前在小周庄时人人都友善,这影响还不大明显,可在这一刻,他心头盘旋上一阵恼怒来,冲撞着心口,无处发泄。
他渴望好好过日子,过普通人的日子,且他那么努力,甚至努力到显得笨拙。
可为什么,偏偏就是有人打扰他?
晏玉书抬起了手,眼神渐渐深了。
那不住攒动的人头在他眼里,就真的只剩下了人头,只消扬手一挥,便能齐齐身首异处。
可他还来不及动。
有人替他动了。
雪青衣衫的姑娘踩着外/围人群的肩头闯进去,剑光一闪,告示被划得稀碎,半个字都瞅不清了。人群个个惊惶,“你真是胆大包天,你可知道,这是皇上亲自下的令,官老爷们指示贴的告示,你是哪里来的小丫头片子?”
白鹿这会儿很恼火,气到掐腰。
“什么皇帝什么官老爷,我只道这上头画的小郎君俊俏得很,怎么可能是什么邪祟?”
晏玉书眼中翻涌的怒气忽然便消散了,甚至还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将手藏在背后,徐徐吐出一口浊气——这一次,险些又没有忍住。这可不好,要做人,就要学他们的平凡,哪怕只用拳脚,也不可用法力杀人。
要学做人。
要为了白鹿,也为了他自己,学着去做人。
两个人隔着层层叠叠的人群遥遥相望,白鹿冲晏玉书使了个眼色,心里头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这会儿没人注意你,你暂时先躲起来,让我去查查这件事,到底是谁在作祟!”
晏玉书却根本不理这句话。他缓缓抬脚,向着白鹿走过去。
好像被通缉的人不是他,好像他真的只是个俊俏的小郎君。
他走到了跟前,周围人瞅瞅他,再瞅瞅一地碎纸,眼神疯狂流窜着。
——是他吗?
——就是他!
——怎么办?
——不知道……
原来晏玉书也可以这样幼稚,他定定地盯着某个人,不言也不笑,脸上便多出了几分阴郁和沉抑来。他再蓦然一瞪眼,手作势要抬起来,被他盯着的人下意识“哇”地叫一声,周围人也惊了一跳,作惊弓之鸟四散状,眨眼间周围就空无一人。
或许有人去官府报信,又或许他们都是被这“邪祟”吓怕了,回家在老婆孩子那里讨宽慰……这些都与晏玉书无关,他无谓地笑笑,收回目光再看白鹿。
白鹿满脸无奈,“本来你隐藏一下,我去查查这件事,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可现在倒好,你大张旗鼓,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进城了似的。你这是何必?”
晏玉书摇摇头,“我不喜欢躲躲藏藏。”
从前他不是躲藏就是伪装,实在想摆脱那样的日子。
白鹿一耸肩,背着手,向前走,脚步慢悠悠的,语气也慢悠悠的——
“谁让我宠你呢?”
于晨间的日头一回眸,发觉晏玉书没跟上来,而是静静站在原地看着她笑。
白鹿冲他伸出手,他才步步过来,牵住她,两个人并肩慢慢向前行。
凡是他们所到之处,人似鸟兽四散,看来莫名觉得可笑。
街角缩着个身影,穿着大厚袄子,畏畏缩缩的,见他们来也没动弹,甚至还眼神盯着他们。白鹿不禁多瞅了一眼,总觉着这人有点眼熟,再仔细一瞧,才发觉,啊,原来他也是昔日不夜天被困住的大妖怪。
大妖怪如今已经不能叫大妖怪了。他被地下的鬼门宗吸净了法力和修为,好不容易逃离出去,回到了往日称霸一方的山林,山林却早已易了不知多少次主。这一任称霸的大妖是个好欺压别人的,他被欺负嘲笑惨了。
山里待不下去,只好跑到人世来,寻求一点生计。
修为虽没了,但好歹一身力气还在,只好伪装成人的模样,混迹于人群之中,打一点小工,替人家扛扛沙袋,换些钱。
好好的妖怪,现在也学着人的样子,在春寒料峭的日子里,穿着厚厚的袄,缩着肩膀梗着脖子又揣着手,顿在墙角,整天无所事事,就看着街上的人,眼珠子随着人家动,看过一个又一个。
无限唏嘘。
大妖看着他们,白鹿也看到了他,两个人眼光对上,彼此都愣住了。没想到不夜天一别之后,居然这么快就可以再见。
这大妖瞅着他们犹豫了好半晌,终于还是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慢慢走过去,看着还是畏畏缩缩的一副样子。
他像是冲着他们走过来,又像是走着自己的路,只是在经过他们时,才小声撂下一句,“最近注意些,有人盯上你们了。当初不夜天离开的人们,已经死了好些了。”
随着说话间嘴巴的开合,嘴里吐出了白色的雾气。
说罢,他匆匆离去。
像是吸引了什么人的注意,又像是怕得罪了什么人。
现在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尔,没那么厉害的法术,也没那么聪明的头脑,只能选择明哲保身,毕竟他和别人又没有过多的交情,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命重要。
空荡荡的街道上,这最后一个人也操着小步子快速跑了。
晏玉书和白鹿站在街中央,原本就很宽阔的街道因为空荡而显得无限阔大。
“我们被人盯上了?”
他们对视一眼,虽都没有说出口,但彼此也心知肚明——
十之□□,不是苏君影,就是苏君影。
再向前行,行过这座小县城。
在城里的捕快收到报信,却一个二个都拖拖拉拉磨蹭着不肯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到了金陵。
金陵城排查得更严。
城门口贴了告示,上头仍还画着晏玉书的脸。
有官兵守在门口,进城出城的挨个对着图比划,确定了不是通缉犯,才敢放人进出城。
金陵城比之刚才的小县城,人更多,守卫更森严,且闹起来会更严重。
白鹿远远看着城门,忽然有些踌躇,不晓得该不该过去。
但既然已经被苏君影盯上,他们再怎么逃,恐怕也逃不开。
书中苏君影第一次出场,就是说当朝皇帝爱慕她,她却清高自傲,执意和晏玉书成了婚。现在看来,恐怕又不是那么回事儿。
正在纠结的时候,忽然有一道张扬的红色身影掠过去,长长的衣摆拂面而过,还看不清人的时候,一只手便将告示撕下来,端详半晌,点头赞画师手艺,“倒是画得很像。”
不待官兵们反应,这人忽而一扬手,纸张如飞花一般撒上去又落下来,落在地上碎成一片。她整着衣襟端着架子,“别的城我不管,在咱们金陵,不准贴这告示,也不准通缉这人。”
白鹿仍还站在远处观望着,在这人现身的那一瞬,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谁,心中顿生他乡遇故知的感慨——
想不到,她在这个世界也会有老朋友。
郁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