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客自己转着轮椅,向着小周庄深处的方向去了。
白鹿和晏玉书跟在他身后,“按照道理来讲,我们算是总共轮回到这里三次。这第三次且先不算,为什么第一次和第二次时,有许多东西都是相悖的?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秦素客微微地笑了,他摇摇头,“哪个都不完全是真的,也都不完全是假的。其实这并不是我的梦境,亦不是小灵的梦境,”他指了指脚下地面,“而是我们的母亲。”
一本书都可以有书灵,偌大一个小周庄,自然也有灵。
小周庄就像是所有渔民的母亲,在一代又一代的繁衍生息当中,见证着他们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在很久以前,小周庄的确是安宁又祥和的,大家靠海吃海,凭着打鱼为生。
直到忽然有一日,这片海域有了海龙王。
海龙王不理百姓安乐和睦,只管这片海域的生杀大权。海上的妖怪们没了约束,开始肆意四处侵略抢夺,抢来的东西五分上贡给海龙王,五分自己留着,海龙王对此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除此之外,龙王手底下的虾兵蟹将也开始仗势横行,时不时爬上岸来欺压周边的渔村村民。
小周庄就是这许多渔村之一。
但它和别的渔村不一样——小周庄有个少女,叫钟灵。
在十几年前的大雪夜里,小周庄的主人秦家家主在门口捡到一个婴儿,顿生慈悲,就将婴儿带了回去,养大了。到了后来,他们才发现原来钟灵天生法力无边。
秦素客半是叹息半是笑着,“人人都以为小灵是弃婴,我们也是这样认为的。直到捡到她几年之后,我父亲做了个梦,才知道,原来她是小周庄送给渔民们的礼物。”
“是我们的母亲,创造出了她,给了她法力,要她来保护我们。”
虽然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但钟灵天性善良,看到不平事就喜欢出手管教。她帮着小周庄的渔民们摆脱了不少妖怪的纠缠,直到某一天,她打伤了龙太子,引来了灾祸。
海龙王暴怒了,发动了海上军团以及无数海盗,要来攻打小周庄。
钟灵当然打不过他们,秦素客虽然天纵英才,但终究也是凡人一个,他也无计可施。
“只有小周庄,在暗中保护着我们,抵抗过了一次又一次海啸和侵略。这么多年来,也一直多亏了它的保佑。”
但龙王的怒火并没有平息,最终只好以秦素客被打断脊柱,弄瞎双眼为结局,龙王才暂时歇了惩戒小周庄的心思。
这一晃眼,就又过去了好几年。其实这几年间,龙王也一直没有放弃报复,只是小周庄用自己最大的能力,和他抗衡着。他无法屠戮小周庄,就只好明示暗示海上的妖怪不断滋扰,企图能够找到机会突破小周庄的防御。
这一次就是机会。
在某一日,秦家收到了战帖,说三日之后,要水漫小周庄,杀人屠村。下战帖的是海上的妖怪——这些年间,像这样的妖怪来了一波又一波,却都被打回去了,所以人人都没有放在心上。
钟灵和秦家都已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村里年轻力壮的汉子们也都抄起了武器,为保护村子出一份力。
三天的时间,很快就到了。谁也没有想到,来的并不止所谓的海上妖怪——
那日,海水突然汹涌浑浊起来,远远望去,从海面上飘来密密麻麻的人头。等到他们近了,妖怪的身子才从水面下浮上来,现出了可怕的又布满鳞片的全貌。
人人都鼓起了迎战的决心和勇气,握紧了手中的斧子棍棒。
但他们却不知道,小周庄也没有意识到,在这些海盗的身后,是海龙王蓄势待发。
渔村有灵,护佑她的子民,将所有力量都放在了对付海盗上;海龙王发出海上大军,虾兵蟹将探出钳子,海鱼爬上了岸,轻而易举地攻破了小周庄布下的防线。
晏玉书和白鹿跟在秦素客身后,脚踩在沙地上,背后突然传来猛烈的响动——海浪拍打的声音、叫嚣的声音,以及尾巴拖地的声音,脚步声逼近的响动。
海风中忽然传来了腥咸的味道,像是腐烂的鱼虾尸体,又有点像血。白鹿皱皱鼻子,回头看过去,远远便望见密密麻麻的海妖和虾蟹涌上岸来。
岸边忽然多了许多渔民,个个都壮实有力,可在面对这样的妖怪时,却没有半点抵挡的余地。
他们轻而易举地就被击败了——其实远不止是击败,更多的,是屠杀。
螃蟹胀成无限大,巨大而锋利的钳子,一下直伸过去,就能夹断人的脖子,鲜血四溅。无数个人倒下了。
最后一道防线破了,满身鳞片的鱼妖走到小周庄的深处去,将目光放在了渔民们竭尽全力保护的妻儿父母身上。
秦素客和钟灵还在苦苦支撑,料理这些妖怪和虾兵蟹将,对于他们来讲当然不在话下。但隐藏在这些小卒背后的,是龙王阴沉的眼睛。
鱼妖迎面过来,白鹿下意识想拦住他们,却被对方穿身而过,像是完全看不到她,双方身处于两个空间。
紧跟着,无数的妖怪穿过他们。
小周庄家家门窗紧闭,还用柜子桌子死死顶着门——当然了,这点防御对于杀人如麻又嗜血的妖怪来讲,根本就不算什么。
钳子夹断了门锁,一个鱼尾扫过去,门板就四分五裂。他们闯进门去,尖叫声此起彼伏。
天边光线一下子就变黄了,整个世界都泛着一层旧色,像是年代久远的画卷,一把火烧过去,就什么都不剩了,只有空荡荡一片,和从地底下传来的心痛嚎啕。
那是小周庄在哭,是母亲在哭自己无数惨死的孩子。
这哭声苍老又荒凉,回荡在整个村落,日以继夜,哀哀不绝。白鹿慢慢听着,不自觉心渐渐颤抖,既是同情,又是敬畏。
所以,小周庄的渔民们根本就没有来得及离开,而是悉数惨死。
白鹿突然间就想起,每次船靠岸时,看到岸边欣欣向荣又安逸和睦的景象——大嗓门儿的粗壮汉子,缠着要糖吃的小孩儿,眼神慈爱的老者,还有那目光紧盯着晏玉书的姑娘……
她忽然间很难过,半个字也冒不出来。
秦素客继续道:“海龙王终于报复回来,他们也终于肯离开。整个小周庄已经死寂很久了,只剩下魂灵游荡无所依,我们被困在这里,永世不得超生,不得入轮回。你们意外来此,遂被困在了小周庄的梦境当中。”
白鹿只看到一切与钟灵相关的变化,却没有发现,其实第一次来与第二次来时,渔民们也有许多变化。
譬如第一次大家逃难时,个个愁眉苦脸,什么家当都没有带;而到了第二次,杀鸡挖酒做干粮,人人都将这辈子的积蓄带走了。
“小周庄是我们的母亲,可她的所有孩子都已经被屠戮了,村庄被毁,她不愿面对,只好自己造了梦。”
小周庄被困在了自己的梦里,三日是一个轮回。她不愿意面对事实,所以每一场梦都愈渐偏离事实一点。
“小灵是母亲最爱的孩子,即便是梦里,她也还是受到母亲偏爱的,所以顺着她的心思,每一场梦都在变动,”秦素客叹息了一声,“或许等到再过几年,甚至是几百年、几千年,等母亲老得淡忘了这些事情,她在梦里就又可以回到从前的小周庄了吧。”
“那你们——也被困在这样的梦境里么?”难过或是悲悯,又或者说是惋惜,总之白鹿的心情很复杂,她也不敢相信先前看到的世外桃源一般的村落,居然会惨遭屠戮,甚至永世不得超生。
秦素客看穿了她的难过,仍旧微微笑着,笑意像是清泉水一般温润,半点怨怼或憎恨也无。他摇了摇头,“不必为我们难过。其实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他张开了双臂,像是在感受着迎面吹来的海风,可事实上,现在什么都没有。“我们这些人,世世代代都生长在小周庄,即便是死了,魂魄也留在这里。大家仍在一起,仍能感受得到这天地如梦般宽广,所以不必难过。”
“好了,我来只是为了送你们出去,现在任务完成,我也要回去了。”
秦素客转着轮椅向前,眼前突然出现了许多朦朦胧胧的影儿,影子贴着影子挨在一起。
再仔细一看,啊,原来那是一群人。
青壮的汉子揽着妻儿,年老的夫妇相依相偎,小孩子们笑闹在一处,见着了晏玉书和白鹿,他们笑着招手,既是打招呼,也算是道别。这么一瞧,他们似乎还是曾经小周庄那一群热情朴实的人们,什么都没变。
人群的前头站着个娇小的姑娘,黑葡萄似的眼珠子灵巧转着,看看晏玉书再看看白鹿,笑嘻嘻的。最后,她的目光粘在了秦素客的身上。
轮椅渐渐近了,秦素客忽而站起了身,眼神也蓦然间有了光彩。他冲着小姑娘张开双臂,她稳稳扑进他怀里,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
人人都看着他们,齐齐笑开了。
小周庄有梦,或许渔民们也有自己构造出来的梦境。
在他们的梦里,这里还是那个鸟语花香的临海村落,人人都在,不再有病痛和生计烦忧,亲人朋友都在身边,永世留存,再不会有生离死别。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什么是生,什么又是死?
其实真假混乱无须看穿,只要他们信了、只要他们快活,这就是真的,就是在继续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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