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尘间客

还能有什么,是比疗伤更加要紧的事?

晏玉书费力地抬起手,攥紧了白鹿的手,往她的手心里塞了一样东西,硌得慌。他的眼神充满希冀,又小心翼翼,宛若是向她献出自己手中至宝,却又怕她见惯了天下宝物,不缺他这一块。

白鹿张开手一瞧,白皙的手掌上沾了他的血,除此之外,掌心多了块小小的黑色石头,正是之前握在苏君影手中的那一块。

白鹿怔怔地看着他。

“你从前不是总说我没有心么?”晏玉书痴痴笑了,“现在我把它夺回来了,连同我的过往、我的将来,都完完整整地一起交到你手上。”

小小的石头有嶙峋棱角,静静摊在白鹿的手中,突地,它化了,散成了半雾半水的黑色纹路,渗进了她白皙的掌心里。白鹿有些慌张,“哎,怎么——”

如同一滴墨入水,浅浅地漾开了,化成了千缕万缕的丝儿在掌心晕开,白鹿觉得眼前蓦然昏花了。天旋地转,她闭上眼,晃了晃头,再睁开眼时,眼前已是一片昏暗,四面八方都是黑的,鼻尖嗅到了浓重无比的檀香气味。

倏地,头顶骤然亮了,昏黄的光照进来,白鹿仰起头,看到了一张脸,面如清水出芙蓉,眸若天上摘星辰,笑意却是温柔乡中暗藏刀。

是苏君影。

苏君影正定定地望着她,目光在上下打量她,终于满意地笑了。

视线正在慢慢向上,眼前的光也从昏黄变成了烛火明亮,她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缓缓上浮,直到脚踏实地,站定在地上。

苏君影的手拂过了她的脸、她的身体、她的发丝,双手扳着她的肩要她转身,目光对上镜子,她从镜中看到了晏玉书的身体,一丝未挂,神色空茫。

白鹿愣住,眨眨眼,镜中人纹丝不动。

轻柔婉转的声音响在耳侧,“从今以后,你就叫晏玉书。”

鬼门宗被封入地底,不夜天封城不出。

苏君影此生都忘不了,鬼门宗沉入地下时,众弟子哀嚎咒骂,宗主脚踩宗门之上,屹立不倒,直至与全宗一起慢慢沉了下去,她再也见不到那面容。

她有操控影子之能,又满心要救鬼门宗,遂从殿外拾了块石头,用影子捏了个人形出来,将地下来自鬼门宗的怨气灌入其体内,搁置于香炉中炼化几年,终于得了一个晏玉书。

如孩童新降世,一切都茫茫然无所知。

苏君影告诉晏玉书,要他离开不夜天,行走于人间,布下万鬼阵,攫取天地寿数,破开封印,换回鬼门宗,换它长盛不衰、与天同寿。

于是他就离开了。

才一出不夜天,他被天上的骄阳震撼,瞪大了眼睛仰头看,直到眼前昏花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初降世,晏玉书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不知道。

入人间,他还是什么都不懂,只是抱着这么个任务,茫然地在人间行走。

出了不夜天,他来到江南的一处小镇,正是烟雨蒙蒙的时候,人人撑着油纸伞,伞面或是桃花或是素白,蒙上了一层水雾。晏玉书没有伞,缓步在桥上走着,和无数嬉闹孩童、男男女女擦肩而过,热闹极了。

他想,原来这就是人间,他很喜欢。

越过桥头,茫茫然不知何处去,他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

此处有习俗,在孩童幼年时,要喂以粗廉的糠饭,俗称“猫狗饭”,再取个贱名,粗生粗养,明明是对孩子爱极了,却偏偏作出一套冷淡的形式来,生怕性喜作恶的鬼怪见了,将自己的孩子夺了去;也怕名字福气太大压不住,早夭折。

贱名的孩子好养活,就是这个道理。

街边新做了母亲的女子抱着襁褓中的孩子,一勺一勺喂他猫狗饭,碗边小纸条写着孩子的乳名,名字里缀了“狗”字,想他好养活一些,盼他平安健康地长大,也盼他好。

晏玉书看得呆了,不留神,一脚踢翻了地上的碗。碗里的汤汤水水洒了一地,浸湿了小纸条,纸条皱皱巴巴地萎缩在一起。

猫狗饭洒了,孩子的贱名也跟在纸条上,被泡脓了。

新为人母的女子怒不可遏,初为人父的汉子出离愤怒了,推搡着要教训他。拳头高高举起来,对准了他的脸。

白鹿下意识举起手想躲避,但晏玉书的身体却纹丝不动,于是拳头砸在脸颊上,嘴角淌出了血。晏玉书用手指擦了擦血迹,有些出神——为什么没有娘亲给他喂猫狗饭,给他取贱名?

衣襟被人攥住,汉子怒气冲冲的脸就在眼前,对小小孩儿的慈爱与寄托,全叫这陌生人一脚踢毁了。父母的拳拳爱子之心,化成了怨怼。可晏玉书内心的怨气比他们更深重,那可是整个鬼门宗被沉入地底的滔天恨意,才造就出这么一个阴郁又狠戾的人来。

被人打了,晏玉书就打回去。

但,咦,人怎的这般脆弱?

才一个拳头过去,夫妻俩倒在地上七窍血横流,手脚抽抽几下,再不省人事。

邻里的人见了,对他又惊又怕,要拿着扫帚将他赶出去。见他们要打自己,晏玉书便还手,他觉得自己没用多大的力道,可那么多人倒地不起。人越来越多了,拿着刀的提着剑的,挥舞着扫帚又甩着菜叶的,他只好跑了。

杀了人,人人对他喊打喊杀,他跑到了人少的地方去。

觉着累了,想找地方歇息,举目望去四下寻找,找不到香炉;没有钱,又杀了人,人们不准他住店进屋。他只好跑到了一处荒原,幕天席地,躺在草坪上,夜已深了,他望着天上的半弯月和星河,叹了人生中的第一口气。

荒原那么空阔,夜幕沉沉垂下来,仿佛抬手就可摘星。天与地都是空旷一片,人处于当中,却显得渺小,空空茫茫无所依。

他想,原来这才是人间,又不那么喜欢了。

晏玉书是苏君影用影子做出来的怪物,他那颗石头心还攥在她手里,被她当做把柄、当做威胁,教他生不出二心来。他为她做事,按照她的指示,走遍天下山河,在人间布下了最壮大的一个万鬼阵法。

届时阵法成,人间运道尽,鬼门宗得了人间山河的寿数,或可破开封印,重回世间。人人都道鬼门宗已被斩尽杀绝,殊不知这二十年来,晏玉书行走于人间,处处布下阵法一环,环环相扣,不知何时就又是一场浩劫。

但与此同时,他也处处受限——他是苏君影捏出来的人,不死不灭。可那颗石头心攥在她的手中,在人间行走久了,邪气渐渐消散,他的法力也渐渐消散,若迟迟不归,迟早有一日,他会悄无声息地化成一滩雾水,再无人知。他不得不隔段时间就回到不夜天,让苏君影为他重塑真身。

原来他之前,不是卖苦肉计,而是出自苏君影手底下的伤,他真的无法自行愈合。

他真可谓是被她拿捏得动弹不得。

除此之外,苏君影还要晏玉书搜寻各式法器至宝,她从未说过是为何,只要他照着话去做。若胆敢反抗……倒也不怕,她多得是法子教训他。

起先,晏玉书不懂人间的规矩,做事随心所欲,直白粗暴。他要收集法器,索性直接上手去抢;有人打他骂他,拦他的路,索性就动手杀了,眼不见为净。

渐渐地,江湖上多了个臭名昭著的强盗,但凡是见过他的人都死了。自告奋勇去惩奸除恶的大侠一波接着一波,去了一茬又一茬,一个都没能回来过。

人人自危。

可其实晏玉书自己也觉着烦,他不明白为何人人都要杀他,都要来烦他?

开始是不大明白的,后来在人间行走久了,渐渐也就明白了。原来人的性格,还分讨喜与不讨喜,他恰恰就是人间厌烦的那种模样。

为了不被烦扰阻碍,他只好学着伪装,一副面具添添补补修修改改,终于画成了人人都喜欢的样子。这时已经十年过去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大恶人不过昙花一现,早就被人们淡忘了。

十年前的人都长了岁数,退的退,死的死,只有一个晏玉书,还是二十岁上下的相貌体态,法力又不知增长了多少倍。江湖上多了这个人人称道的少年侠客,提起来无一不是赞叹。

法器不可以去抢,但可以掩盖了面目去偷;杀人不可以明目张胆,但借刀杀人或暗地动手也不是不行。

晏玉书伪装着在人间行走,饱经赞叹,深受欢迎,又一个十年过去了。江湖又几经变幻,换了新模样,但侠客还是那个侠客,人人都道他少年不老,声名远播,殊不知他不死不灭,怨气滔天。

做了二十几年的人,晏玉书以为,自己已经看遍人间百态,尝过世间千般情。直到他遇见了个姑娘,才发觉,原来他看过的东西是不少,只可惜切身体会过的,不过寥寥数几罢了。

白鹿从晏玉书的眼睛里看出去,还是头一次知道,原来她在他眼中这么特殊。在李宣家中庭院御风而行、拈花一笑时,在雪地里为他披上她心爱的兔毛小斗笠时,抑或是跟着他从雪崖上跳下去时……

世间女子千千万,偏偏就这一个入了他的心和眼。

也算是缘分,但他觉着,这更是恩赐。

起先,是贪她的好,遂起了霸占的心思。

后来,是要她活,想她好。

在临近离开云华宗的某个夜里,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将枕头挪了个向,脑袋对着与她相隔的那堵墙,企图离她近一些,为贪得这片段距离纠结来去。

越想越难耐,他索性偷偷翻着窗户进了她的房。月光雪色映在脸上,显得她如冰霜晨露,清透又明澈。他实在忍不住,手捧着她的脸,嘴唇在她发间轻轻印下去,一触即离,连亲吻都小心翼翼。

随后他心满意足地笑了。

心间焦躁被抚平,再偷偷回到房间,鼻尖仿佛还有她发间香气。这一晚,他睡得无比安宁,还做了个梦——

梦里,她仍安稳地睡在床上,他如同凡世初识情字的少年,偷偷亲在了她的发上。她却倏尔睁眼了,眼含春水,藕白的手臂勾住了他的脖颈。

咳,这样不行,不行……

白鹿的脸刹那间就红透了,一阵赧然,怎么竟然还有这么一出?

不可说,不可说。

隔天一早醒来,晏玉书先是餍足地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后心中却又不禁犹疑丧气——

从前无所挂念,便什么都不在乎;如今有了珍视的人,又不禁小心翼翼,心惊胆战。

晏玉书自觉是个自私的人,在这时,却又不禁犹豫再犹豫。哪怕白鹿对他明确说出“喜欢”二字,他也还是有太多的不确定、太多的害怕。想和她在一起,却又怕她日后会后悔。

遂只好将白鹿带来,要她亲眼看一看、听一听。

那如果她真的怕了他的过往及真身,而产生退却的心思呢?

他怕如此,却又拒绝去想这件事。若真是这样,他也不知自己究竟会如何。

迄今为止,晏玉书最庆幸的,就是自己行走于人间这么多年,总归是学到了些东西——

他见多了人生百态,一直都觉得,人世多狡诈。于是多多少少也学到了几分狡诈圆滑的心思,狡兔三窟、凡事都要留一线、做任何事都要预先给自己留出退路,这都不是没有道理的。

年数见长,他的道行也见长。经年久月下来,他学到了不少五花八门的术法。

从前在苏君影面前,他连半点反抗都做不到,只要她手里攥着那块石头,他就永远都毫无对抗之力;可到了如今,他非但能多撑一撑,还能近了苏君影的身,将石头从她手中夺回来。

起先他那么努力地修行,倒还真确实未曾想过叛逃,只不过是想早些完成任务,摆脱这样的日子,又想给自己多留些余地而已。没想到,到了这会儿,这么多年的隐瞒和盘算,竟真的派上了用场。

苏君影一向自诩多得是办法掌控他、教训他,却从没有想过,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人走了这么多年,会渐渐生出反心,又慢慢学得狡诈,学会了阴谋。

世上多的是人想不到的事。

譬如白鹿,她埋怨他什么事都瞒着避着,怪他不良善不仁慈,殊不知这已经他苦苦挣扎之后,所能呈现出最好的模样。

再睁开眼睛时,霜华剑静静躺在旁边,晏玉书也静静躺在她膝上,已经不省人事。画娓正拿着一条手帕,细细在白鹿脸上擦拭着。白鹿伸手一抹脸,触手是湿漉漉的水迹。

白鹿吸了吸鼻子,索性用袖子在脸上一抹。

先帮晏玉书医治才是正事。

这一次晏玉书是真的伤得极重,为了帮他疗伤,白鹿几乎耗干了灵力,末了还是书灵看不过眼,大发慈悲丢给她几样灵丹妙药,才堪堪让晏玉书恢复。

晏玉书仍旧沉睡着,白鹿累极了,也有些困倦。晏玉书枕在她膝上,她横躺在地上,想闭眼歇息,忽地才想起一旁始终安安静静的画娓。

白鹿侧头望过去,画娓正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看,瞅瞅她,再瞧瞧晏玉书,眼底充满了好奇的探究。见她看过来,画娓柔柔笑了笑,“你睡吧,我守着你们。”

“……谢谢,”白鹿蓦然间又想起来,之前带画娓去宫殿时,她还答应对方,要帮着探听有关于封城的消息。结果到了现在,白白奔波一趟,什么消息都没有弄到手,于是她又道:“抱歉,刚才情况实在是太危急了,什么都来不及探查。等到晏玉书醒了,我再帮你问问他,知不知道什么有关于离开不夜天方法的消息。”

画娓仍旧温顺地笑着,“不打紧,你先休息吧。”

白鹿阖上眼。

半梦半醒的时候,书灵的声音响起,【画娓对你的好感度,上升10%,现共40%,请再接再……】

话音戛然而止,末了书灵叹了口气,忍不住又将白鹿拖进了他的空间中去。

人形的光影背着手踱步来踱步去,【我怎么觉着,你现在发展的情况不大对劲?你真的爱上晏玉书了,想和他在书里过一辈子不成?】

白鹿莫名心虚,却又莫名理直气壮,【对啊!】

【……作为一个姑娘家,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横?】

白鹿心思蓦地动一动,想到了一件事。

【之前,晏玉书对我的好感度一直停着没有动,是不是你在瞒着我?】

书灵讪讪不说话,但是身体上渐渐泛出来的红光出卖了他。

【而且,是你将我拖进书里的,也是你逼我去攻略那些人,末了你还倒打一耙,怪我不该爱上晏玉书?你做事不人道!】

书灵身上的红光更盛了。

他沉沉叹了口气,原本年纪轻轻的声音,语气却变得如同焦灼的老父亲,乍一听还以为他是个大爷,【其实,我已经后悔了。】

他起初不过是玩心太重,见到白鹿觉得好奇,便将她拖了进来。谁知人的感情这般复杂又脆弱,变幻莫测,猝不及防,白鹿竟然这么快就爱上了晏玉书。

书灵终于隐隐觉得,他是不是做错了事?

他倒是见过一些人,但头一次和这样活灵活现的人说话、交谈,甚至是观察她的生活轨迹。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不是将人家推进了一个火坑里?

【上次的话被晏玉书那个家伙打断,我现在说完它。趁着什么都没发生,你现在收心还来得及,我可以放你出去。】

白鹿蓦然睁大眼,愣了好半晌,才消化了这话中的意思,又犹豫纠结许久,才摇摇头,苦笑。

【其实,已经发生过很多事了……可反正回到现实世界,也不过是回到我看书的那一刻而已。我就不能等到寿终正寝再回去?】

书灵不禁再沉沉叹息一声。

【你真以为,你能活到寿终正寝?难道你忘了,书里白青崖的结局?】

作者有话要说:1.同志们!发完这一章,我的存稿就没!有!了!

剩下三天,还有两万字,写倒是可以写得过来

但是,剩下四号和五号,我大概没有办法做到零点更新了,这两天更新时间咱们就随缘吧好不好?

等我写完了,保证马上发出来!

Σ(っ°Д°;)っ

2.“猫狗饭”这个典故,是从李碧华老师的《青蛇》里面看到的,我大概搜了一下,不一定都是这个叫法,但旧时候民间一些地方一直有这个风俗

小名要取贱名这个说法,是从我麻麻嘴里听来的。不过大家应该也基本都听老一辈的人讲过,就是小名不能取得太宏大,否则小孩子的福分压不住名字,容易早夭

3.我想了想,书灵大爷继续做他的人外系统的话,给他的设定,应该就会类似于……亲友团(?)

大概就是那种,闺蜜/兄弟和老父亲集合到一起去的设定,毕竟白鹿以后可能还得靠着书灵来走后门儿

害,突然不知道怎么形容它,大家精神领会一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