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我此去不知何时能归

二十多年前,不夜天全然不是现在的样子。那时候的这座城,千檐百宇,气象恢弘,家家户户高门不闭,长亮如白昼。

这里有世上最大的交易集市,仙仙妖妖、修道之人来来去去,但凡是你能想的到的东西,在这里都能见到;你想要得到的消息,只要出足够的价钱,便没有拿不到的。

那时云华宗还没有成为天下第一修道大宗,各个宗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有正有邪,黑白相争,针锋相对,谁也不肯让谁。而在数个邪宗之中,鬼门宗一家独大,霸占了几乎所有邪宗的地盘,愈渐壮大,为祸一方,隐隐还有要伸手向正宗去的意思。

几大正道深觉不能坐以待毙。云华宗那时出了一位天纵奇才的少年,只在十几岁时便登上了宗主的位子。在他的带领之下,正派道宗联合起来,浩浩荡荡地向着鬼门宗进发猛攻,竟势如破竹。

很是不巧,不夜天正处在鬼门宗的地盘上,也是鬼门宗旗下的一座交易大城。攻占鬼门宗时,几大正道联合发力,无法尽灭妖魔邪宗,只好将整个鬼门宗强行封在地下。

画娓指了指地面,“鬼门宗就是被封在了这里。我那时候,只不过是来不夜天寻找一些朱砂而已,结果不巧赶上了正道攻城。整个鬼门宗都塌陷了,连带着鬼门宗的宗主,与其座下万千弟子都沉入地底。云华宗的那个宗主真是了不得,硕大一方梅花雪印盖下来,那么多邪门弟子都抵挡不住他一个人。鬼门宗宗主更厉害,几大正派宗主联合起来,才将将把他压下去。”

画娓那时候自恃没有做过坏事,法力也算是高强,在众多小妖精四散奔逃的时候,她还想见识见识鬼门宗及正派各宗的本事,就没有逃。许多大妖怪也抱着同样的想法,自觉法力高强,又碍不着正宗邪宗什么事,就乐得看戏。

她沉沉叹了口气,眼里话里盛满了后悔,“但没想到,鬼门宗惨败,地面裂开了又大又深的口子,整个鬼门宗都塌陷下去了,就在这不夜天之下。而当我们想出城的时候,才发现,我们已经出不去了。”

城门闭上,就再也没有打开过。从此城中时间停滞,永夜无昼,一切都停滞了,虽然城里还有那么多人与妖,它却更像是一座死城,比死城还要寂静苍凉。

起初,他们众妖还联合起来,挣扎着想要出城,却怎么都冲不破那道城门,渐渐地,这心思就歇了下来。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城门忽然轰隆打开,从城外来了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修道之人,他们一个二个都提着剑,听说这里是昔日鬼门宗塌陷之地,又听周围百姓说时不时有妖魔作祟,便提着剑进城除魔卫道。

话说得倒是好听。当他们进城时,众多大妖伺机而动,趁着城门缝隙未闭,想冲出去,身子犹还未及城门,便被地下丝丝缕缕窜出来的邪气拖拽回去。而进城的那些道宗弟子,也就永永远远被困在了这座城里,再也出不去了。

这些年,时不时就有些听说过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传言,或是出于好奇,或是出于逞强,甚至还有些想来寻宝的,进了城,就再也没能出去过。一晃眼,好几年过去了。

被困在城中的这些人渐渐发现,自己的脾气越来越暴躁,眼神越来越狠戾,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起先城里还有些寻常人,但妖精发起狠来,将人都吃完了,大妖吃小妖,小妖吃人类,到了如今,城中便只剩下了这些道行深厚的大妖怪。

可往日威震一方的大妖怪,也深受地下鬼门宗的怨气困扰,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暴躁,内心也越来越邪恶,连带着,身体与神情也变得或是畏畏缩缩或是凶神恶煞,再也不复往日意气风发的样子了。

画娓捧着自己的心描画着,渐渐地,它由乌黑变得鲜红了。她将自己的心安放回去,皮肤血肉愈合,只剩下心口上一道深深的疤痕。“我是画心师。在这座城里,我什么都做不了,也只好发挥自己所长,帮那些大妖怪清除掉心上的邪气和怨气。只可惜,随着时间推移,地下鬼门宗的怨气越来越严重了,这颗心,要不了多久又会被怨气沾染。”

白鹿猛地就想到了自己和晏玉书入城以来的种种异状,大概也就明了,这究竟是为什么了。“所以,上次见到你在街头剜人心,你是为了帮他?是我错怪你了。你是画心师,是指你可以运用法力画心,迫使人心向善?”

画娓轻轻柔柔地摇摇头,笑意很柔和,“倒也不止,我想将人心画成什么样子,便是什么样子。”

她的眼睛是善良的,笑意也很温柔,可白鹿听着这话,却不由自主地一哆嗦——想将人心画成什么样,就能成什么样,幸好画娓现在一心向善,那万一有朝一日,她又变了想法呢?

但随即,白鹿赶紧低下头,因这想法而有些愧疚。她是不是,太过以恶意揣测人家了?

画娓只是瞧了她一眼,笑意就更深了,“我大概能猜出你在想什么。你无须愧疚,你在这里待久了,整个人也被怨气沾染,渐渐生了恶心,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等到哪一日你觉得自己扛不住了,可以来找我,我帮你画心。只可惜,现在怨气越来越严重了,邪气沾染的时间也越来越快,不知道画了这颗心,又能撑多久。”

再看看晏玉书,画娓眼波漾漾,“这人真是个怪人,他浑身上下都是邪气怨气,还偏偏没有心,我想帮他都帮不了他。”

白鹿一怔,才想起刚才画娓对晏玉书说的那句话——

咦,你没有心?

原来,这句“你没有心”,真的是字面上的意思。

晏玉书还半伏在白鹿肩上昏睡着,她的手悄悄探上他的心口,又费力低下头,将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什么都听不到。心跳、脉搏,什么都没有。她有些丧气,经历了这么多,说来说去,她还是对他知之甚少。

一切,都只能等他醒来再问了。

白鹿又抬眼看向画娓,而画娓的目光静静停留在晏玉书的脸上,她不禁有点心塞,忍不住半侧过身子,把晏玉书的脸挡住了,不给画娓看。“那,你和他从前认识?”

“倒也……谈不上认识,”画娓自嘲地笑了笑,“我是认识他的,可他,恐怕不记得我。”

当日不夜天封城,所有妖与人都被困在城中出不去,人人都焦躁不安。整座城隶属于鬼门宗旗下,城中央是鬼门宗宗主建造的一座宫殿,算作行宫,有时会来这里小住。

那一日,从宫殿中走出来一个女人,画娓从来没见过那么美的女人,她的目光连半点都挪不开,其他人也是亦然。那女子告诉他们,鬼门宗被正派联合封入地下,连带着不夜天也被一起封住了。要想出去,就只能想办法破开封印。不夜天与鬼门宗同生同灭,若鬼门宗不出,他们这些人,也只能生生世世被困在这座城中,不死不灭。

“不死不灭,听着好听,实际上哪有那么快乐呢?这里什么都没有,所有人都被邪气侵染,就连有时想找人说说话都做不到,我很寂寞,他们大概也很寂寞。”画娓的神情很寂寥,时间停滞,她永永远远地停留在了年轻的样貌,可心却孤独寂寥,已经垂垂老矣。

“那时候,我们都很绝望。隔一阵子就会有城外的人进来,可但凡是进来了的,就没有能再出去过。我们想不到办法破开封印,眼睁睁地看着一拨又一拨人进来,却还是半点希望都看不到。直到有一天,他出现了。”画娓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她第一次见到晏玉书,是在不夜天封城的几年之后了。

宫殿里的女人深居简出,那几年之间,画娓没再见过她。而当她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时,身边就多了一个晏玉书。她告诉大家,只有晏玉书能出城,能在城外找寻破开封印的法子。可晏玉书又是从哪儿来的?没人知道。

画娓头回近距离见到晏玉书,是在她抓着大妖怪换心的时候。不是人人都愿意被她画心,反正画好了的心迟早也要再被怨气侵染,他们没这个耐心。画娓追着大妖怪不放,被推了一把,于是撞在晏玉书的怀里。他扶住她,他的肩很宽,臂膀很坚硬,掌心还有厚厚的茧,整个人比岩石还要坚硬,一张脸坚固又冷峻,像个假人。

“可他那么好看,扶着我的掌心又那么有力。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他就是那个救世主……对我而言,他就是救世主,是我们所有人的指望。他出城那天,所有人都去探看,城门紧紧闭着,他化作团团黑影,滔天的黑雾遮盖住眼睛,贴着地面越过城门,就离开了这座城。”

白鹿看着画娓怅然的神色,心里头也不禁有点压抑。在一座死城里被困了这么多年,还要每天收到邪气滋扰,难怪这里的人都这么怪。要是她遭遇这种境地,恐怕早就疯了吧!

“那后来呢?”

画娓叹息着摇头,“没有后来了。”

所有人心中重新燃起希望,他们都在等晏玉书带着解开封印的法子回来。二十多年过去了,中途他偶尔回来过几次,却只是回到宫殿去,回到那个女人身边待一两天,然后匆匆又走。

“再到了如今,他又回来了,这次还带回了你。”画娓这时候的神色显得很单纯,她看着白鹿,眼神中平添了几分希冀,“你可以帮我们离开这里吗?”

白鹿不禁语塞,“我……”

如果真的像画娓说的那样,白鹿已经踏进了这座城,且先不说能不能救他们出去,她自己,还能出去么?

忽地,肩上的脑袋微微动了动,稍稍抬起来——晏玉书醒了。

他却并没有起来,而是将脑袋又搁了回去,额头贴在白鹿的耳际,顺势把她抱紧了。

白鹿面不改色,铁面无情,伸手推开他的脑袋,“才过去这么点时间,你不要以为我把刚才的那些事情都忘记了。你的伤现在已经好了,我们秋后算账!”

“我问你答。你要是再不老老实实回答我,就真跟你的折扇过日子去吧!”

晏玉书被推开,他只好故技重施,佯装乖巧,一抬眼,神色有些无辜。

可惜这招不好使了,白鹿板着脸,“我先问问你,刚才我看过了,你背后的伤是鞭伤,是谁打你?”

其实她大概已经能猜出来,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苏君影动的手。她只是想试探,试探他会不会说实话。

但没想到,他索性闭着嘴巴,连话都不说。

白鹿一阵气闷,心又塞,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烦躁心情,一下子又涌了上来,“那好,下一个问题,那个人为什么要打你?”

晏玉书终于肯开口了,他卖着可怜,想博她心软,偏偏看起来又是真的很可怜,“因为我说,我想和你在一起,好好过日子,所以挨打了,”顿了顿,他又补一句,“作为惩罚。”

“惩罚”这两个字,背后意味太多,很值得好好咂摸咂摸。白鹿拧起眉头,一时之间,忽然有点推断不出,到底晏玉书和苏君影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正在沉思着,晏玉书忽然伸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脖子,声音骤然低了下去,眼睫也轻轻垂了下去,之前还倔强得像个不肯认错的小孩子,这会儿突然又肯服软了,“抱歉,当时对你出手,不是出自我本心。”

其实晏玉书当时出手掐住白鹿的脖子,看似很用力,实则力道都憋在了自己的掌心里,她并没感受到多大力道,白白嫩嫩的脖子一点印记都没留下。可即便是如此,他还是禁不住愧疚,又忍不住怪罪自己。

白鹿顺着他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当时便没觉着疼,现在就更不疼了。她摇摇头,“这件事我倒是可以谅解,画娓已经告诉我了,我们身处于不夜天之中,会受到地底的怨气影响,内心会不由自主地暴躁,并且产生恶念。包括你之后对我……咳,对我那个什么,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可以谅解。”

晏玉书一愣,眨眨眼,随后反应过来,“那个什么”究竟是什么。他的目光微微垂下去,落在了白鹿的肩头,不禁有点犹豫。虽然很可能会被打,但他还是摇摇头,决定诚实地开口,“不,那个不是出自怨气或恶念。那的确是我心中渴望。”

“……”白鹿果然很想捶他。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晏玉书,不禁反思,她怎么就偏偏爱上了这么一个狗男人?!

白鹿抬眼瞪着晏玉书,对方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静静地凝视她,神色无辜,仿佛什么都没做错,仿佛是她错怪他。僵持了一会儿,她突然一阵泄气,“你真是厉害,绕来绕去好半天,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话都没套出来。”

“白鹿。”晏玉书却突然开口,叫她的名字。

白鹿渐渐发现,每当他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情时,总会先认认真真地盯着她,然后唤她的名字,才会继续往下说。

譬如现在。

晏玉书趁着白鹿不备,凑上前,双手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教她没有办法再推开自己。“不知你还愿不愿意相信,我是真心想和你在一起,一起过上普通人的日子,生两个孩子,或是找个地方定居下来,做点小生意;又或是游山玩水,四处游历,那都是很好的。”

他再上前一点,脸对着脸,鼻尖与白鹿的鼻尖凑得极近,却偏偏欲擒故纵,刻意留出一点空隙,唇也将触不触,空留下温热鼻息盈盈绕绕。“你等等我,再给我些时间。我会尽快回来,等我再回来时,会将有关于我的所有过往,都完完整整地让你知晓,好吗?”

白鹿迟疑了一下,一点头,“我最后相信你一次,要是你再敢骗我,我就把你就地捶死,然后找郁摇光浪迹天涯去!”

听到后头半句话,晏玉书不禁眼皮一跳,艰难应道:“……好。”

他又道:“对了,我此去不知何时能归。在我回来之前,你不要再回到宫殿去,那里恐怕已经不再安全,安心待在这里,等我回来,好吗?”

什么叫做,“我此去不知何时能归”?

白鹿隐隐嗅到了一点危险的意味,她抬起下巴,“我不可以跟你一起去?”

晏玉书沉默了一下,摇头,“这是我的命,该我自己去解决。”

白鹿只好放他走了,可真见他走了,她又忍不住犹豫。

“我此去不知何时能归”、“那里恐怕已经不再安全”,拆开来看各是各的意思,可合到一起去,又教人止不住地心慌。她直觉向来准,察觉到了危险,那便多半可能真是危险的。

究竟要不要跟去?白鹿抓心挠肺,纠结不已。

山洞空空荡荡,白鹿兀自纠结懊恼,画娓从旁默默看着,自觉帮不上什么忙,又拿不了什么主意,只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怕自己会惹白鹿心烦。

正在两个人都不知不觉的时候,黑色的影子贴在地上、山壁上,徐徐探进了山洞,无声无息。影子黑色渐深,变得愈渐浓稠了,像是勺子舀起来还要拖着丝儿的糖浆,汇聚在山洞顶上,慢慢垂了下来,拖着黑色的丝丝雾气。

作者有话要说:小姐妹们,我大概翻了一下大家的评论啊,似乎还是表示不要男二的多一点,那就索性这么着了吧,书灵还是继续当他的系统大爷好了(但是我还是要为自己辩解一句,原定的设想,我并没有打算让他和白鹿产生什么感情纠葛,迷乱迷乱就走挚友/人生导师的路子(?)男二只是指戏份比重……

还有呀,书灵和晏玉书并不是一个人啦。书灵把白鹿拖进书里,纯粹就是玩心太重,一时兴起又好奇,欠儿的了…

再有,我定的是零点更新,但是有时app会延迟一些才把章节放出来,延迟时间并不一定,大家不要等那个零点呀,该早睡的早睡,第二天醒来再看也挺好。熬夜这个东西,并不好,经常熬夜的话,老得快死得早(BUSHI…

反正就是劝你们早睡的意思…

另外就是…大家看到我上章作话的,都告诉我一声嘛!Σ(っ°Д°;)っ我今天白天那会儿守着手机刷了一天,收藏涨势喜人,我还有点不敢信。

小伙伴们,二月一号来的小伙伴们,你们都是从哪里看到我的啊????[异常好奇&期待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