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他只想和她说说话

此刻夜幕带着满天星河沉沉压下来,四下无光,仅靠着天上星月交辉,才勉强能与这席卷人间的暗影对抗。但人的面容依旧看不真切。

这样的景,最适合谈心。

白鹿抿着唇,决定再扒开那层外衣一些,多送些风进去,多窥探些真容出来。

“晏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你总是这样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头毛毛的,有什么话,你不妨直说。”

她拿出解语花一般的聪慧温柔,希望能借此软化晏玉书的戒备。

晏玉书默了,良久不语,目光在白鹿的脸上来来去去。

她的眼睛永远都是清透明亮,像是能一眼照进人心里去,可眼中那层濛濛的水雾,又能将人心中最隐秘的角落柔柔包裹起来。

像是在说——你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我什么都不会说,也什么都不在意。

晏玉书便突地笑了,他真正想笑时,不是往日的朗然一笑,而是仅唇角微微提起来一些,转瞬即逝。

他仰倒躺在草地上,双臂在脑后交叠垫着,长长的细草在他身侧挺立,将他层层包围住。

白鹿听到他轻轻叹息一声,“在你心中,我算不算是个伪君子?”

伪君子?

这似乎是之前郁摇光骂晏玉书的话。

白鹿眨眨眼,回头看过去,却发现晏玉书刻意将脸别到了另一方向,不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

她索性也躺了下来,半趴在草地上,凑近晏玉书身边一些。

她小小的脑袋就在他的肩头侧边,沉思了片刻,鼓着腮帮子有点认真,“好像确实是有点儿。”

晏玉书不禁失笑,回头就见这鼓鼓的腮帮子,以及睁圆了的眼睛,神色似乎略有些认真。

“白鹿,晏大哥本是指着你安慰的。”

白鹿抬眼,眼中倒映星汉灿烂,语气温温软软,像刚出锅的糯米糕,话语却毫不留情,“我以为你想听实话。”

晏玉书是个伪君子么?

白鹿觉得他是,起码,一半算是。

他口口声声说不能伤及百姓,做派、形象也都是一副光风霁月的君子之风,可实际上,他却并不。

他嫌这些人麻烦,也从未交托出真心。

谁家有了麻烦,他面上担忧关怀,或许也会出手帮忙,可实际上从未真正往心里走。

这人的一切表情都只是一层虚虚浮着的皮,谁也不曾探看到他的内心中去。

“晏大哥,我瞧得出来,你有时候的神情反应,不是你真正的神情反应;有时候说的话,也不是你的真心话。你现在虽然就在我身边,可我总觉着,其实我离你还有八丈远,你也从没想着让别人真正靠近你,是不是?”

白鹿的声音轻轻小小,嘟哝着讲话,声音就在晏玉书耳边响起,倒真像是夫妻之间闲谈夜话。

她偷偷瞥着他的神色,他的脸上不再冷郁阴沉,也没有清风明月,一切撇去,只剩下一片空茫。

像是天地之大却无所依,不知何处来,亦不知何处去的茫茫然。

晏玉书其人,虽然深不可测,时常有两幅面孔,但他有一点好,就是不像郁摇光似的,稍不顺心就喊打喊杀。

白鹿在他身边,不大需要担心有性命之忧。

她便也就放开了说,“晏大哥,你究竟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人生苦短,你披着一层皮走天下,遇着了不喜欢做的事,却碍着这层皮不得不去做;碰到了不想说话的人,却不得不去攀谈。你得了四方美名,八方敬仰,娶到了天下第一美人,再与她生下几个孩子,你们的孩子再生下孩子,你已垂垂老矣,一层皮贴在身上,婴儿啼哭惊破黄昏霞彩。”

“叹息一声,一生过去了。”

原书中的情节,是晏玉书心中挚爱着天下第一美人苏君影,并为其抛下了自己的所有后宫,与她成亲。

看到这里,白鹿就被书灵拖进书中去了。

依照书中的描述,她本还以为,虽然渣是渣了点儿,但至少那时候翩翩君子晏玉书还是幸福的。

可现在看来,他不是翩翩君子,他背后也不知藏着多少她不知道的事。

或许,幸福,也未必?

晏玉书仰头望着满天星点,星河流光溢彩,奔流入西天,“唉——”

叹息一声,一生就过去了。

可是他还有机会平稳过完这一生么?他身上肩负的担子太重,他也不晓得,自己会死在哪一步。

湖水静而安然,仅有风过,送来成片涟漪,但晏玉书听得见,水下的簪子传来了嗡鸣。

是它循着气息找到水鬼的藏身之处了。

晏玉书动也不动,说也不说,将其隐瞒下来,仍旧静静望着天上星河。

身侧是少女清清润润的眼眸,像是能包容住天地万物。

话匣子微微敞开一些,他现在,不想抓什么水鬼,只想和她安安静静地说说话。

该从哪里说起呢?

有些事他不能说,那便从那里说起罢。

“我初来到人世的时候,其实远不是现在的样子。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看人都充满提防戒备,不与旁人说话,也不与他们交好。我有我的路要走,且只有这一条路走,我不愿被他们分了心思。”

“渐渐地,我发现他们全都在骂我,还处处想找机会杀了我,正的邪的都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我而后快。他们都拦在我的路上,要我前行不得,可偏偏我又不能不前行。我只好杀了他们。”

杀了一茬,又来一茬,这人间总有杀不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