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巧合

一眼望去,长长的宫道不见尽头,两旁红墙上的斑驳痕迹在此刻显得格外渗人。寒风吹得灯烛火焰晃个不停,将几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不甚清晰。

几人不慌不忙地走着,谁都没有再挑起话题。

茫茫夜色下,只见地上两道落在最后的影子越来越靠近,那交缠的衣袖下似乎正藏着两只紧握的手。

苏霁瞧了眼因光线造成的影子错觉,又目测了一番自己和身旁女子之间的距离,忽然缓缓地笑了起来,随即放慢了步子。

耳边骤然响起低笑,风回雪懵懵地转头打量他。因夜晚视物能力弱,她从方才就保持着谨慎观路的样子,并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顺着苏霁调侃的目光望去,风回雪的瞳孔微微一缩,赶紧往右侧多行了两步。

那两道影子霎时分离,而男女身形的差距却看着更为和谐。

见状,苏霁移开视线不再看,嘴角的弧度却未有变化。

这时候,石板路上不知从哪冒出来了小石子。风回雪走神没留意,脚下一滑身子一歪,向苏霁的方向跌去。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稳稳地接住了她,她顺着小臂的方向瞥去,视线触及一小截玄色的衣角。

袖口处用金线绣着枫叶的图案,稀稀落落地绕着手腕一圈。目光再往上移去,就见交叠的领口上也分布着同样的纹样。

她撞上苏霁淡淡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在那片衣角上摩挲了下。

很不错的质地,摸上去轻柔顺滑,应该是京城最新的流云锦。

夜色渐浓,月亮也躲进了云层。

竹林被风刮得张牙舞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闷的气息。眼看快到下钥的时辰,宫女迟疑地小声催促二人。

见女子一动不动,苏霁淡然地将手覆上她的柔夷,而后慢慢从衣袖上面拂开,“故意的?”

扶着人站好,他收回手,漫不经心地说着令人大吃一惊的话。

“别光顾着看孤!路都走不稳,你这不算愚钝那算什么?”

自大!谁在看他了!

风回雪的双眼快速地眨动了两下,面上的温柔之意摇摇欲坠。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在内心默默给他记上一笔。

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强扯起一抹微笑,“多谢殿下提醒!宫门快下钥了,还是快些离宫吧!”

说完,风回雪逃避似的转过身,打算快步逃离这里。余光不经意瞄到暗处的一抹修长身影,她颦了颦眉。

那人是谁?什么时候到竹林那里的?

“怎么了?”苏霁上前,追随着她的视线看去。

夜间风大,竹林被刮得发出一阵阵哗哗的声响。枯叶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在小道上铺了一层。

那人从暗中步出,清隽的面上笑意不明。

他一身绛紫的锦袍,腰间系着一枚素白的松鹤玉佩。长发用玉冠高束着,垂下的发梢在风中也丝毫不见凌乱。

男子的步履悠闲,端着一副翩翩君子的样子。

深邃的眼眸中骤现凉意,苏霁面无表情道:“这么晚了,三弟还未回府?”

闻言,风回雪恍然,原来他就是传闻中的清怀王。

当年继后风泠入主中宫后不久就诞下了一名男孩,永顺帝很是欢喜,当时就赐名苏煜,并在皇子周岁时破例封他为王,以清怀二字作为对他的祝福。

胸怀清高,风雅绝尘。

风回雪暗自撇了撇嘴,心道永顺帝的用意之深。明净的双眸在夜色中熠熠生辉,她垂下眼睫,喃喃道:“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

苏煜弯了弯薄唇,微微颔首,“正是此意!姑娘好学识!”他噙着笑意转而看向苏霁,意味不明地称赞道:“皇兄能得风姑娘为太子妃,真是有福气!”

苏霁睨了二人一眼,不咸不淡地应下,“三弟说得是!”话音未落,他的面上已经浮现不耐之色。

察觉到冷意,风回雪抬手将衣领合得更紧,雪青色的绸缎面料将人衬托得格外娇柔可人。她默默往苏霁的方向挪了挪步子,试探地站到他的身后。

待面前的身影微微一僵,风回雪愉悦地扬了扬眉,心中产生了另一个想法。

皇宫之中的秘辛不是轻易可以探查的,就算是作为东宫的女主人也未必能有发现。与其听从碧落背后那人的指令,不如用自己的法子。

比如——太子苏霁就不失为一个好途径!

风回雪眯了眯眼,内心千回百转。

清怀王见二人之间似乎有些端倪,收在身侧的手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大腿。他不欲开口询问,自觉地说道:“既已夜深,那本王便先行回府,就不打扰皇兄和风姑娘了!”

说完这句,苏煜略一颔首,起步离开。

风回雪盯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看着他直至化作一个黑点消失在宫道尽头。她的心头突然划过一丝异样,总觉得这人在哪里见过。

正出神回忆时,耳畔响起一道冷漠的声音。

“啧!回神了!你若是再摔一次,孤可不扶你!”

风回雪抿了抿唇,红着脸跟在他之后走过了宫道,随后一路相安无事。

相继出了宫门,刚踏上各自的马车,身后就传来沉重的一声响音。两人几乎同时地偏过身子,目光在空中交汇碰撞。

宫门下钥,无事不得随意入内。

苏霁的双眸如往常一样沉静,无甚情绪的面上隐隐泄露出生人勿近的冷淡。事情已成定局,他观察了一会儿风家众人,神色晦暗地进了车厢。

见他的马车徐徐离开,风回雪转而仰视着黑暗中的皇宫,心绪万千。

明天圣旨一下就再不能反悔,她和苏霁也就此绑在了一起。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宫门口的各家马车齐齐挂上夜行的灯笼,忽明忽暗的烛火随着车辆行驶在黑暗中不停摇晃。

风家众人也已尽数回到了车内,方才碍于太子在场并没有出声催促她,等意识到情况时才发现只剩下风回雪一人在无边夜色中。

风眠性子娇纵浮躁,难免压不住嫡长女的脾气,此刻终于忍不住开口,“风回雪!该回去了!”

风回雪最后瞥了眼宫门,而后利落地转身弯腰进马车,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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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府里,临水阁中万籁俱寂。

长夜漫漫,唯有一盏烛灯释出微弱的火焰,替桌案前埋首书写的女子点亮这一方光明。

笔尖落下最后一字,风回雪收起信纸,将它塞进妆匣的里层。做完这一切,她舒了口气,面上浮现一抹轻松。

只要将这封信送出去,悄无声息地交给云丞相的旧部,她就不用再孤身作战。

风回雪拎起白瓷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刚一入口,眉头就不由得拢在一起。她搁下茶杯,拈着帕子轻拭嘴角,平淡地唤道:“碧落,去重新沏一壶来吧!”

说完,她拿出书卷翻阅了起来。

雕花木窗微微敞着,屋内的烛火忽明忽暗,最终啪的一下熄灭了。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风回雪不急不躁地抬头望向门口的方向。

碧落虽不是忠于她,但是作为贴身侍女却从来没有半分懈怠。可是今日,她明明吩咐了换茶,然而过去这么久都不见碧落的踪影。

事出反常必有妖!

风回雪眼神一冷,指腹慢慢划过一页,扬声道:“碧落!”

门外传来一阵陌生的脚步声,随后屋门被敲响。

一名娇俏的丫鬟轻声推开门,怯怯地问:“姑娘有何吩咐?”

此人一身浅黄的服饰,头顶两侧扎着两个同色的系带。她的表情略有些惶恐,两只眼睛透露出小鹿一样的懵懂无知,却强忍着不敢乱瞟。

刚来临水阁的新人,看样子只是寻常的府中丫鬟。

风回雪收回打量的目光,温声安抚她,“生面孔?你是才来临水阁不久?”

“是,奴婢名唤夜月,是前几日被夫人调来服侍的。夫人的意思是,您身边只有碧落姐姐一个近身的侍女,日后嫁去东宫不太体面,她因此派了奴婢过来。”

风回雪了然地笑笑,将茶壶往她的方向推了推,“茶凉了,去换一壶来吧!”

得到指令,夜月赶紧拎着东西出去。小丫鬟的手脚倒是麻利得很,不出片刻就回到了屋内。

夜月把桌上茶杯里的水倒进窗边的花盆里,重新换上新茶,毕恭毕敬地双手奉给主子。

茶盏被接过去后,她正要去拿火折子掌灯却被女子出声阻拦。

风回雪抿了一口,状似随意地问她,“今晚怎么是你来院内伺候?碧落人呢?”

“碧落姐姐似是身体不适,一早就歇息了,她入睡前特意嘱咐奴婢过来。”

小丫鬟的头越垂越低,似是怕极了惹怒主子。

风回雪见状幽幽叹了叹气,心道夜月未免过于敏感胆小。

这种事有什么好生气的,她又不是苏霁那种喜怒无常的性子。

慢着!她为什么会想到苏霁!

困惑地摇了摇头,风回雪扯回思绪,纠结起碧落的反常。

沉默片刻后,她挥了挥手让夜月退下,“你也下去歇息吧,不用顾念我!”

等到侍女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房门外,风回雪起身点上烛灯,继续看起方才的典籍。

作者有话要说: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汉·扬雄《太玄·元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