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水浩浩汤汤,到了晚间竟也静下来,夕阳的余晖缓缓洒满江面,劳作一天的渔人都收起网,撑着船镐唱着歌将船缓缓停靠到岸边。
眼前仿佛出现那人酒醉后微皱起撒赖的脸,“庐江舒城,我带你去看渔舟唱晚,去么?”
公瑾,你可知这渔舟唱晚的景致并非要去舒城才能见到。若是有你作陪,太湖、江夏、鄱阳哪里不可?
长叹一声,所有的懊恼与后悔却只能如这湖水,平平淡淡地将小舟送去岸边,不再有一点回旋余地。几只鸥鸟呱叫几声,仿佛在为这个不寻常的夏季唱最后的挽歌。
“子龙,呆会儿下了船,看我眼色行事。”
一路赵云都闷声不语,船已要靠岸,诸葛亮不得不出声提点一句。
“军师,放心。”戎装的赵云远远看去又恢复了往日意气焕发的飞将军模样,只是诸葛亮知道,这个人的身和心都回不到从前了。
一下小舟,东吴兵就将两人团团围住。
诸葛亮仍是不甚在意地摇那把羽扇。鲁肃前来相迎,他微微一笑。
“先生到了。”明知这是个计,吴侯的目的便是伏诛诸葛亮。放跑了刘备,那么退而求其次,诛杀他的军师对东吴也是大大有利。鲁肃不擅说谎,就这么不咸不淡,问候一句。
“赤壁一别堪堪半年,不想周都督竟操劳至此,呜呼周郎,从今后空对这浮生日月美景良辰,还有谁能与亮琴书相和?”
鲁肃愣,微伸手,被诸葛亮一把抓住,“子敬速速带我去都督灵堂祭拜,亮心实伤。”
赵云虎目一扫四周,东吴兵士碍于飞将军威严,又不见鲁肃发难,一时不敢动。
挽联软匾摆满灵堂,烟雾缭绕中,双目对上那口楠木的灵柩。所有伪装的刚毅坚强在一瞬间统统离他而去,赵云只觉魂魄似也飞了去,喉头一甜,血腥气漫了一嘴。
军师已扶棺恸哭。哆哆嗦嗦摸出祭文朗声诵读。
而如他这样伤到极致,竟再哭不出一滴泪。
那篇由军师亲自做出的祭文,果真是感人肺腑,连对他们颇有敌意的东吴兵听了都呜咽出声。临行前,他曾央了军师道,“云一介武夫,作不出好文章以祭故人,请军师代笔全云心意。”
诸葛亮微微叹气,“既去东吴,戏当要做足,你不说,我原也是要作的,这有亮刚作祭文一篇,你拿去看看吧。”
他抚着那张文纸,一遍一遍读得痴了。
‘呜呼公瑾,不幸天亡!’
那一晚,江风那样大,周瑜问他,“你爱的究竟是谁?”
‘修短故天,人岂不伤?’
他没有回答,但见周瑜惨然长笑,咯血不止。
‘我心实痛,酹酒一觞;’
不心痛吗?明明他几乎背了主公意,要留在江东照料他。只是他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恨你!”
这就是他与公瑾最后一次见面的全部情节。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竟是‘我恨你!’
‘君其有灵,享我烝尝!”
眼前仿现初遇那年,那个舒城小童,一步踏出人群,对了自己一抱拳,“不才周瑜。”
堪堪竟已十三年。
公瑾啊公瑾,在这如梭飞逝的时光里,其实我,早已爱上你。
......
“子龙,去将香插上吧。”诸葛亮低声提醒赵云,这人,竟是痴了。执着的香已燃到手指,他却毫无察觉,只愣愣地望着棺木。
最终,他将那香慢慢捻灭了。
吴殿内燃着的熏香一绺一绺飘向上空,熏得周瑜有些烦躁。
“何必呢?将人两个骗到巴丘去,我瞧你这番就杀的了他?”尽量保持着平静,他淡淡道。
“你不想杀诸葛亮?他当初从你手中夺南郡,可曾顾及一点盟友情义?”孙权挑眉。
“谁说我不想杀他?我早看他不顺眼了。”周瑜冷笑。
“那你舍不得的定然是另一位了。”
周瑜不语。
若是真看到自己灵柩,恐怕他也会伤心的吧?他暗想。
孙权冷笑一声,“你可放心,子敬做事没有决断,孔明又狡诈多谋,要杀他们,孤谅子敬是做不到的。”
“那你又作鬼?”
“他们既要探,就让他们来。不止这样,孤还要亲自去替你上柱清香,叫蜀中坐实这假消息。”孙权笑,人畜无害。
周瑜蹙眉不答。
“公瑾哥哥,你别忘了答应过我什么。”等不到他回应的孙权有些着急。
“周瑜已事吴侯,永不改初心。我没忘,我不会忘。可是仲谋,你也要快些长大啊,”他苦笑,“周瑜,不能当真伴你一世啊。”
“我永远也不想长大,这样我就能永远霸住你留在我身边,公瑾哥哥,我答应你,永不强迫你做不想做的事,只要你永远陪着我,我们两个都干干净净地在一起。如你喜欢,江东六郡,甚至这天下,我都可以拱手让你,不好吗?”
“仲谋,你总是这样孩子气。”
他扭过脸,默默不语。周瑜知他又在生气了,轻轻在他头上拍抚一下。
“公瑾哥哥,我们打个赌,五年以内,除了那小打小闹,若赵云真敢因你而带兵向我东吴,你就跟了他去;若是他始终不敢,你得忘了他,跟我一起。敢答应吗?”
江东有长江天险做屏障,安隅一方,素来是刘曹两家拉拢对象。五年以内,若除了小打小闹,料来蜀汉营中那位诸葛军师不会派兵与吴侯争夺这江南六郡。而赵云,素来是主公说一他不会说二的人,就是知道了自己仍活在人世,难道竟能违抗军令,带兵相向东吴,不管不顾抢他回蜀中?
这是个必输之赌啊!
他却微微一笑,“好,我应。”
孙权的眸光由明转暗,由浓变淡。难道你真这样爱他,若不能得到全部,宁可不要?!
巴丘的夜,与汉中无甚两样。仰头望天,似是一样的星光一样的月夜,倘你还活着,或我们可共饮一杯,即便不在一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灵堂静得一丝风也无,赵云久久抚摩那具棺木,“公瑾,我来瞧你啦!你怎么不再对我发脾气,不再劝我跟你一道去江东?”
‘我肯啦!’他在心里默念一句。
伸手,缓缓推开棺盖。
明日,这棺木便要运回舒城,最后一面,他一定要见!
空空如也。
“公瑾......”他难以置信地低呼一声。
“难道你以为时至今日,他还愿意见你?”背后有人缓缓走出,话音清朗。
孙权到了。
在这暗夜中,江东吴侯与蜀汉猛将虎虎对视,静得诡异。
“公瑾他,他......”他难道还活着么?赵云心跳剧烈,却哆嗦地问不出口。
“他的灵柩早已运回柴桑,是你害死他,他永不想再见你!”孙权到底没有给出他想要的答案。
最后的一隅希望之火噗一下灭了,铺天盖地的全是绝望!
“他已回到柴桑,柴桑,柴桑是他带兵的地方,回去,也好。”胸中血已涌动。
见这男人的脸色瞬间灰败下来,不知为何,孙权心中竟熊熊地烧起一把火——嫉妒之火,“他永不想见你,你害死了他!”
“我,害,死,他?”一字一顿,赵云像在确认这话真假。
“即便江东贫瘠,留不住大汉皇叔,难道孙某是不能容人之人么?缘何连一封留书也无?公瑾厚意盛情赶去相送,缘何你欺他伤重无备,暗算于他,叫他箭疮迸裂活活痛死?”朱唇轻启,一张一翕极是优美,吐出的话却字字剜人心窝。
赵云呆住,忽然仰天长笑,笑得泪珠滚滚而下,“你,你说的对,我暗算于他......哈哈,哈哈。原是我负了他,而非他负我。哈哈,哈哈!”
涌上喉头的鲜血再也压不住、咽不下,哇的一声,那掀开的棺木染上一片怵目惊心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