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才人是在沐休日的晌午后,跪在海棠瑟瑟细雨中的。
鸾仪却也不曾怜香惜玉,或者说,众生在她眼中皆是平等,除了纯玉,没什么值得怜爱。是故鸾仪修改了谒见陛下的文典,才由花赏人撑着红油伞,出去见云氏。
因云才人在仙客来矮子松盆景前跪了一个时辰,他圆领袍的肩头、后背、裤脚悉数沾满雨珠。鸾仪轻拢凝夜紫缂花广袖,淡淡道:“云才人雨天求见,所为何事?”
云璟这才微微抬首,见一眼鸾仪。眼前的储姬不只容颜倾国,且不怒自威,仿佛壁画上的飞天仙女。如此两相对比,云璟越发觉得自己仿佛一粒尘埃,生死荣辱皆在储姬的一念之间。
云璟轻声回禀道:“事关重大,臣斗胆,请储姬屏退侍从。”
鸾仪以眼神授意除花赏人以外的红衣宦娘走远一些,她轻抚自己的蚕丝嵌三色宝石镶琥珀戒指:“昨儿你也看见了,在东宫,她们能否传递消息,传递甚么消息,都由本宫说了算。所以无论宦娘们可否听见,都无妨碍。”
云璟叹息道:“殿下可知晓,我与一位混血胡女有旧……”
“本宫自然知晓。”鸾仪沉静之时,双眸犹如两颗上好的黑曜石,谁也不知晓她在思忖何事。她额前沾了细雨,倒显得眉心五瓣叠花翠钿更鲜活了些,“那胡女名唤海莎依,你在节度使府上做公子时,便与她有旧。”
云璟痴痴跪在青石板上,泪水盈盈:“殿下,罪臣不求你赦免罪臣,只求殿下不要迁怒于臣的母家……和冰月。”
鸾仪扶一扶自己脑后的三扇博鬓(1),眉目静纯:“起来罢,本宫知道,你嫁入东宫,是因为云氏一族须要与东宫联姻,本宫娶你,也是权宜之计。既然你我之间无燕好之情,本宫又何必限制你的心思?无论你中意谁家姑娘,皆与本宫无关。”
云璟惊道:“殿下,我……”
鸾仪微微抬首,凤冠上翠凤珠滴(2)衔含的珍珠穗子窸窣作响:“只要你不为害紫鎏宫,本宫便会对你以礼相待。”
云璟连连叩首:“臣多谢殿下宽宥!殿下的恩情,臣结草衔环难报!”
因纯玉喜好糕饼,故紫鎏宫的晚膳总多甜食,还有些冰盏子、金橘雪泡等冷食。偏他性情刁钻,这边儿供着冰盏,那边儿又煮着暖锅(3),凉一口,热一口,也不顾忌身子,只把吴公公的话儿当耳旁风。
那厢鸾仪一壁吃着,一壁亲自收了他的冰品:“你是男儿,该饮食起坐都顾忌自个儿的身子,成日吃冰的,不仅难以成孕,还易损了身子。”
“连冰盏子都不许吃,还用甚么晚膳哪。”纯玉惆怅拖着香腮,羽睫轻颤,“你对我一点儿都不好,我不要嫁给你了。我要回娘家,让我娘亲再寻一门亲事。”
鸾仪的狭长明眸犹如寒潭深涧,令人不敢逼视。她随手给纯玉夹了一筷白龙臛(4):“你当储姬休回去的小郎君,合氅安还有人敢聘?除了我,你还能嫁给谁。”
纯玉随口把那鱼肉吃了,两腮微鼓,像个小松鼠:“那我和离在家,由孟庭昭养着我。”
鸾仪挑起纯玉的下巴,以白玉似的指尖儿蹭了蹭,有种调戏的意味:“眼下孟高媛刚被我升了四品协尉参领,你说我一道密令,孟高媛会不会把你重新送回东宫?”
纯玉可怜兮兮地蹭过去,斜倚着妻主坠了珍珠的绣云雁妆花霞帔:“那……那我不敢和离了,我还是跟着你。”
鸾仪夹了红玛瑙似的樱桃煎过去:“张嘴。”
纯玉认命地咬过去,浓津津的红汁水透了满唇:“罢了,你说做甚么便做甚么,反正我也不敢违你的意思。”
鸾仪优雅地尝了筷鸡脯脆笋:“你早该如此。往后再说和离,便罚你到床笫间,让彤史都听到我怎么审你。”
纯玉又是无奈又是羞窘:“你不是好人,我错嫁了你。”
储姬殿下方才定的规矩,眼下便被这般违逆,眼下二人围着一对大酸枣枝竹影镂花月牙桌(5),离床笫甚远,从这儿抱到榻上,一路山高水远,东宫的雕花门槛高,唯恐摔了这小祖宗。她便将人横抱了,直接送到南纱帐里的黄花梨镶五瓣螺钿罗汉床上,罗汉床榻面儿小,他躲不开身子。
“求你了,你比我亲姐姐还亲!”纯玉知道自个儿说错了话,作揖磕头求也无用,他是在节骨眼上落在她手里了,便如虎兕(6)逮住了兔子,怎么挣扎也无用,“好姐姐,你就当我满嘴胡吣,当不得真啊!昨儿你刚把我折磨得起不来身儿,今儿不能再折磨了!姐姐,好姐姐!实在不成我唤你姥姥!姥姥!你饶了我罢!”
鸾仪从容不迫摘下四只金胎点翠护甲,极有压迫感地扣住他的下巴。套着名贵的护甲时,她是储姬,那点翠金器时时刻刻提醒她谨言慎行,而在床笫间摘下护甲时,她是他年轻的妻主,于云魄云魂之事对他索取无度。
察觉到她眼神里的坚定不移,纯玉停止了求饶挣扎,既然拒绝不了,那就好好享受,他向来是想得开的人。纯玉暖融融的身子抱紧她柔韧的腰肢,他自解了冷烟碧杭绸绣银丝水波纹寝衣,露出白得发亮的肌肤。
访过巫山,纯玉懒怠如一只猫儿斜偎入她怀中,鬓云欲度香腮雪。他深知女人纵欢后心绪如意,要提甚么要求更易事成。往日丞相府的小厮们时常议论,孟庭昭那几房侧室,时常在云收雨霁时向她讨要首饰。那么他想见自己的家人,应当也可以在此时一试。
纯玉那香汗淋漓的身子爬上去,他轻吻鸾仪耳垂,柔声道:“姐姐,我有许久不曾见娘亲和姐姐了,前儿姐姐只给我送了墨儿,她就走了,我还没见她一眼呢。”
鸾仪捧过茶桌上白缎布巾,细细为他擦拭身子,她淡淡道:“想家人了?”
“是。”纯玉随手拨弄罗汉床头的镂空圆盖沉香炉,馥郁香气沁满他的玉肤,“你可别说要等到我报喜八个月时,爹爹可以入东宫陪产。我不听,我现下就要见!”
鸾仪思忖半晌,她以修长玉手捧过沉香炉,用金簪调弄里头的香饼子。美人调香炉,好一幅名画。
待沉香炉里茶烟氤氲,鸾仪沉吟道:“此月下旬有大明宫马球会,家世显赫尚未娶妻的贵女们都要去,我是储姬,自然可以带官眷。届时我安排你和孟高媛见一面。至于我的婆母,她位高权重,除了朝堂上不得轻易约见。而且我与她轻易见面,被言官察觉,旁人会议论婆母投奔东宫。只能等到年关,我带着你觐见母皇,彼时婆母也在大内,想来我能安排你见她半个时辰。”
纯玉连忙欢喜地抱紧鸾仪的腰肢,笑道:“姐姐你最好了,我是怎么也不肯跟你和离的!”
大明宫马球会上人声喧扰,参加的多是二十余岁的年轻贵女,她们期盼着自己以雍容华贵的举止俘获权贵的注意,以在官场上平步青云。至于那些尚未来得及寻求贵胄庇护的女子,则凭借马球会向愿与其牵线的贵胄干谒,也有些年长的朝臣守在看台,为自家小郎君择选儿媳。
马球会上的女子不再高髻长裙,她们换上各色齐膝劲装,再在金装外披狐貂坎肩,以求保暖。姑娘的高髻多像狄狝女子般散下肩来,结成无数条编进丝带的长辫,再于额间饰以额饰、花钿,远远看去,仿佛一个个胡姬。
“储姬殿下携正君千岁到——”
头顶帷帽的纯玉向圣上行过大礼,随后在鸾仪的扶持下入了席。纯玉隔着帷帽白纱看不清楚,遂偷偷往旁边扯了扯,只见马球场上纵横开阔,红鬣锦鬃风騄骥,黄络青丝电紫骝(7)。须臾后,他看见孟庭昭上场了,只见孟庭昭与手持球杆,策马疾驰,与对面的女子扬杆抢球。姑娘们骑马快如流星,行动间钗环耳珰窸窣作响。
待下了场,纯玉却听判官高声计数,孟庭昭李瓶儿那队查对面一面旗,险些得胜。
孟庭昭随手把漆画杖杆扔给鸳鸯,高声埋怨道:“瓶儿你怎么守的鞠门?对面快过来了你反而给她让位!弄块肉挂鞠门前,狗都比你速度快!”
李瓶儿毫不示弱道:“我以为那是你!刚开局时我好好儿把鞠球传给你,你如梦初醒一样,一杆打飞了!”
“你那是传鞠球?你那是打我!”孟庭昭指了指自己眉前,掀开红珊瑚额饰,“看这儿!我快被你打出病来了你知道吗?”
李瓶儿无奈道:“我传鞠球给你,你接不住你怨谁?!”
“这局没配合好,下一局咱们一定要争得‘第一筹’,”孟庭昭翻身下马,鹿皮长靴踏的尘埃翻花儿,她与李瓶儿细细商议,“下一局咱俩对战波斯国使团,她们就算是西域姑娘,骁勇善战,但肯定没打过氅安马球。”
李瓶儿细细与她比划:“待会儿判官从西侧发球,咱们摆‘风呼月旋’方阵,然后你传给唐筠,我往东跑,你往南——”
纯玉心下暗笑,她们两个输了击鞠,竟是与其反省自己,不如指责旁人。
而那头波斯使团的姑娘们也用波斯话商议下一场的战术,她们摩拳擦掌,欲在中原帝王面前争胜。
纯玉心紧如弦,他忽然意识到,这辈子,自己虽说出身簪缨世家,见遍富贵珠玉,却从来不曾像马球场上策马飞驰的姑娘般风流潇洒一会,从来不曾为了输赢,热血酣畅。
他有的,只是宫苑深深里插花焚香、刺绣点茶,像一件珍贵的礼物,被妻主收藏于东宫。
纯玉忽然拂开帷帽,向鸾仪喊道:“姐姐,我想打马球!”
作者有话要说:注:
(1)博鬓:博鬓是专门用来表示贵重身份的一种假鬓,下垂过耳,鬓上饰有花钿、翠叶之类的饰物。
(2)珠滴:珠滴由四颗珍珠,一颗红宝石和一颗蓝宝石组成。这是凤冠博鬓专属的装饰物。
(3)暖锅:古代火锅。《问刘十九》中的“红泥小火炉”便是古代暖锅。
(4)白龙臛:即鳜鱼肉。
(5)月牙桌:又称“半圆桌”。因其合起来似一轮圆月,分开来像月牙两半,故称月牙桌。
(6)兕:即犀牛。
(7)出自[唐]蔡孚《打马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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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大家推荐一首有敦煌味道的古风歌《壁上观》,我写唐冰月人设的时候,这首歌一直在我脑子里单曲循环。
李瓶儿和孟庭昭马球场上互怼,像不像你和朋友打游戏打输了互喷?哈哈哈哈哈!
孟庭昭:键盘上挂块肉,狗都比你打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