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前后,雪片愈硕,纯玉从暖阁里走出去,果真见得千树万树梨花开般的盛景。
鸾仪身披珊瑚红绫缎披风,仿佛是出塞的昭君。纯玉抬眼望去,只见妻主眼中寒光潋滟,既有冷厉,又有情致。抬眸时艳若桃李,低眉时冷若冰霜。这一刻,纯玉在心中暗暗思忖,恐怕这人世间,再也寻不出比姐姐更好的妻主。
此时鸾仪一壁为他整理骨瓷白绣二龙抢珠斗篷,一壁低声道:“你身子柔弱,吹雪风久了,容易受寒。待我们看完腊梅,就要回去了。”
纯玉笑道:“再烫一壶青梅糯米酒,给我暖暖身子。”
鸾仪握紧他的手,低声道:“男儿家尽量少饮酌酿,吃些金丝血燕、一品官燕滋补便也罢了。”
纯玉折下一枝琥珀黄的腊梅,笑盈盈道:“滋味像甜水似的青梅酒,也不许喝吗?”
鸾仪捏捏他小巧的下巴,一本正经道:“你亲我一下,我便许你喝。”
想来满氅安再也没有想她一样的妻主,温言软语地关怀他,又温言软语地调戏他。不愧是国之储姬,就连“你亲我一下”这样的闺房秘语,也说得浩气凛然,仿佛是在朝堂上议论朝政。
一簪风过,腊梅离枝,有瓣黄澄澄的腊梅恰好吹至他唇角,红唇夹着梅花,动若脱兔的少年忽然秀色可餐起来。纯玉踮起脚,仰起颈,若草色(1)的鞋面绣了玉色的山水,衬着雪色的足腕,竟显得地上簌簌落下的白雪都脏污了。
他噙着腊梅花瓣吻她,羞红的面颊呈海棠红,越发让她爱不释手。鸾仪自然不满足于这个轻吻,她蓦然将他扛上肩头,像山村野妇似的将他扛入紫鎏宫,好好儿享受他的可怜与可爱。
李瓶儿再见到段风时,他正在为镶嵌象牙的曲颈琵琶调音,百无聊赖的模样。段风端坐在雅间内,他紧一紧弦轴,又紧一紧线轴,脆响一声,鹿筋揉成的玉弦骤然断了。
段风望着断弦怔怔不语,李瓶儿心尖一紧,不由分说取出巾帕为他包扎伤口:“这又是何苦。”
“此来天上白玉京,是为与李姑娘说清楚。”
这一回,他说的是李姑娘,不是李高媛。
自从与段风分别,李瓶儿这才品味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味道。原来,身为女儿对情爱上了心,不比男儿冷静。
“你先别说,听我说,”李瓶儿目光澄澈,紧握他的皓腕。只是她的琉璃戒指雕纹纵横,使他的手腕生疼。
正如,段风看出了李瓶儿的真心,却不敢将自己轻易托付。他们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间,她是高官贵女,他是行院角伎。这样可笑的真心,只能算是一时兴起。
李瓶儿低声道:“我对你的心意,你想必已知晓。段风,当日我在天上白玉京拿出万金买.春,的确是因为觊觎你的身子,的确是为了侮辱司礼监掌印。可眼下时过境迁,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想娶你,想三书六礼洞房合卺地娶你,倘若母亲不允,我便自己出族建府,倘若庙堂不容,我大可以致禄辞官。”
她这一番慷慨陈词,落在段风耳中,又是感动,又是好笑。他相信她眼下思慕他是真的,愿意为他对抗庙堂世俗也是真的;可女人的情爱,能长久的是凤毛麟角,大部分的赤胆忠心,只能落个相看两生厌的地步。
没有男人能永远貌美,可永远有男人年轻貌美。
待二人情分散尽,李瓶儿还能借陇西李氏的青云东山再起,他呢?继续回天上白玉京当伎子?
段风柔柔地转过身,取过花梨木螺钿妆台漆屉里的一根犀角小抿子,细细为自己画眉:“姑娘可曾想过,倘若是赎身跟你,来日我年老色衰,春恩断绝之时,又该如何自处?”
瓶儿摇摇头,她额前的松黛绿宝珠簌簌作响:“我既敢说三书六礼,便打定了注意照顾你一辈子。”
段风含笑扶着妆台,抬眸望去,只见软烟罗窗纱外有两只金雀儿比翼双飞,他心中又是熨帖,又是悲戚。年轻姑娘动辄便说“永远”,但其实,无论多好听的誓言,都不能成真。
梅姑便从不说“永远”,她说,她有权有势一日,便对他好一日,改日她倒台了,他也不必唱那比翼连理的调儿,打包细软逃往江南,在他的故乡卞陵,自有她的人接应他。
段风声音温软,动作却是十足十的推拒。他说话的调子里有春日莺飞草长的暖意,可细细品味,暖意里又是冰冻三尺:“李姑娘,我是不是从未说过,自动那一日你在雅间为我豪掷千金,我便欢喜上你了。”
李瓶儿登时心如鹿撞。
谁能不欢喜呢?段风遗憾地看着眼前妩媚的女子,这样集家世、美貌、才华、直爽于一身的女子,哪个公子不动心?
段风隐约觉得,自己不想跟梅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混在一起。他想陪伴在李瓶儿身边,他们才是一对璧人。
“可我虽对姑娘有心,却不能辜负掌印,”段风郑重地望着她的眼眸,“姑娘,我是掌印的人,这辈子都不会变。”
李瓶儿惊道:“难道我陇西贵女,在你眼里,及不上那无恶不作的权宦?!”
段风垂下眼眸,重重叹息:“掌印对我有恩。”
就在这一刻,李瓶儿意识到,那些卑躬屈膝游匿于宫闱中的大珰,自己想来看不起的宦娘,也是需要情爱的人。
倘若不是梅姑对段风以命相护,段风又怎会不离不弃?
瓶儿离开后许久,许久。窗边的紫霞都镀上层金边,霞影缥缈穿朱户,落在段风面孔上,越发显得他犹如沉浸在大梦一场。
行院里伺候的小童子走过去,为自家公子筹谋:“公子有所不知,您不来这些日子,李高媛散了朝便来等您。李高媛还不点旁人的香牌,长钧公子往她怀里凑,她都推开了。”
斜倚着金漆嵌靛蓝碧玺熏炉,段风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小童子给段风披一件青烟色鹿绒毯:“那您是舍不下掌印姑姑?也是,这些年掌印姑姑一直宠爱公子……”
“掌印姑姑和李姑娘,她们对我而言,是不一样的。”段风掌心一松,灵芝点翠簪悄悄落在氍毹上,“一个是同病相怜,一个是镜花水月。”
一个求不得。
一个放不下。
入夜,樊楼。这里几乎是氅安城最热闹所在,有当垆压酒劝客尝的胡人公子,有深宫贵君都青睐的《霓裳羽衣舞》,还有那行菜者吹红火、挂灯笼、打铁花以娱来客。
食客皆往来应酬,语笑喧阗,唯独李瓶儿一人摆张死人脸,且一壶借着一壶,把九酝春酒(2)当水喝。
“行了!不就是被个小伎子嫌弃了么,你那么在意做什么?赶明儿我做东,请你去天上白玉京,睡遍满楼的伎子,让他后悔去!”
此时行菜者端了圆漆托盘走来,她跪在鹤纹翘头案前,摆下孟庭昭点的菜撰:酒酿冷元子、蜜煎青梅、旋炒银杏、拨霞供(3)、莲房鱼包(4),还有李孟二人最爱的蟹粉豆腐。
李瓶儿捧起荷蕊酒卮,将烈酒一饮而尽:“我一心有他,甚至愿意为他摒弃仕途,他却怎么也离不得司礼监那妖婆子!”
雪白的鳜鱼肉躺在莲蓬了,幽幽沁出鱼香与莲香,揉作一处,相得益彰。孟庭昭夹了筷鳜鱼尝了:“你疯了!段行首可是风月场里的人,他见的女人恐怕比你我睡过的男人还多!”
“当初我也是一时兴起,”李瓶儿眸含春水,微有落寞,“只可惜玩着玩着,把自个儿的真心玩进去了。”
孟庭昭饮一口云母粥(5),以匀鳜鱼肉的咸鲜之味:“不过,段行首虽是伎子,也是义伎;当初你为他一掷千金,他便还你陇西援军。我的意思是,那老假娘不可能如此好心,必有段行首从中劝说,才在我们最焦躁时,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李瓶儿沉吟须臾:“可无论是否因为段风从中说和,掌印她帮了我,帮了我们全家。无论她派出净军是否为我,她既然使陇西军恢复元气,便是我的恩人。我若再像从前般暗算于她,那便成了小人。”
如今情势当真两难。
李瓶儿暗道,她若要派人将段风抢回府中,那便是对不住掌印;若要眼睁睁看段风和掌印在一起,那她自个儿便失魂落魄。
孟庭昭拍拍她的肩,劝慰道:“我跟你说,男女之情上,最忌勉强。我知道,你眼下想着人把段行首捆回府邸,来个硬上弓。这不成,你若强迫于他,他定然一辈子恨你!不若你暂时不去天上白玉京,也给他些时日想起你的好处来,若他有心,书信自然能递到你的府邸。”
李瓶儿以红犀雕筷拨开定窑红盘里的蚫螺滴酥(6),无心去尝:“倘若他无心呢?”
孟庭昭见不得人糟蹋东西,信手捧过那散开了旋儿的蚫螺滴酥,自个儿吃了:“他若无心,你便是把人抢到陇西去,却也无用。哎,当日你在天上白玉京发疯撒钱,我就想拦住你;岂料未曾拦住你,否则会有今日的孽缘?!”
二人又说了一晌闲话,却有一个身穿月白诃子兔毛旋裙的伶俐丫鬟手捧木盒步上雅间,待李瓶儿看清这丫鬟的眉眼,不是鸳鸯又是谁?
鸳鸯面露喜色,脆脆地回话:“姑娘,姑娘让我去‘半遮面’买的织锦,今儿到货了……”
孟庭昭以螺子黛画的远山眉蹙了蹙,竟反手扔了雕筷:“越发没规没矩了,本姑娘正和客人用晚膳,准许你闯进来了?”
李瓶儿一听闻“半遮面”的商号名儿,便知这织锦是难得的。她接过红木捧盒,随口为鸳鸯解围:“鸳鸯也是一心讨你欢喜,谁料弄巧成拙。鸳鸯好歹是你身边最有脸儿丫鬟,你再骂她,改日她在那些小丫鬟跟前怎么立威?”
斥完鸳鸯,孟庭昭的火气就消了七八分,经瓶儿一劝,便都消散了。孟庭昭道:“来,给我看看,都说‘半遮面’的织锦氅安一绝,也不是是不是徒有其名?”
李瓶儿启开喜鹊梅花暗纹的捧盒,将绀红、鹅黄、松霜绿的三匹锦缎依次排开,锦缎的花纹是金线织就,皆是西番莲花的衣料,望之丝丝波纹犹如霞光。
李瓶儿笑道:“我听说眼下最时兴的织锦,都出自‘半遮面’。那半遮面的织锦金贵,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哎,好像‘半遮面’的掌柜是个狄狝姑娘。”
说到“半遮面”,孟庭昭的兴趣就不在晚膳上了:“我知道她,不过她不全乎是狄狝鞑子,名唤海莎依,有一半汉人的血统。她母亲是狄狝汗王,父亲是在边境抢来的俘虏,因为这样半胡半汉的尴尬身份,她在两边都不被接纳。”
“海莎依……”
“为了在中原做生意,她还有一个汉名。”
“唤作什么?”
“唐冰月。”
作者有话要说:注:
(1)若草色:指春天嫩草般纯净鲜明的黄绿色。
(2)九酝春酒:一种古代烈酒,用“九汲法”酿造。
(3)拨霞供:即兔肉火锅,崇安传统名菜。
(4)莲房鱼包:一种突发奇想的南宋名菜。将莲花中的莲蓬,挖去莲子,截掉底部,留孔。鳜鱼则切块用酒、酱和香料腌制,然后放入莲房里蒸熟。
(5)云母粥:对白米粥的美称。
(6)蚫螺滴酥:一种精制的形似蚫螺的奶油糕点。
感谢观阅。
瓶儿:呜呜,我失恋了
庭昭:(震惊)姐妹你竟然爱上了伎子!!!
其实段风很清醒,瓶儿长得美年纪轻家世好社会地位高,但他一辈子不可能跟她并肩而立。
期待你们的评论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