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殿内,青烟直上。
鸾仪坐在纯玉身后,正握住他的手,一笔一画教他练字,字帖正是大李杜的诗集,绝句浩如烟海。鸾仪轻轻念道:“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纯玉弓着腕子认真写了,鸾仪细细看去,却道:“这个‘谢’字,写的不好。”
纯玉伸了个懒腰,撂下湖笔,去抓翘角长案边摆的定胜糕吃:“我不想练字啦。”
鸾仪理了理自己腕上的荔枝冻釉玉镯,淡淡道:“那你想学什么?”
纯玉笑吟吟从袖中取出一册书:“我在家中读书,有些学问弄不懂,还请姐姐不吝赐教。”
鸾仪颔首:“难得你肯主动做学问,好歹长进了些。”
岂料她低眉一看,这册书何曾是甚么正经的孔孟学问,而是画着绣像人物的春宫册子。不仅如此,这本春宫比上一回在丞相府发觉的那本更露骨些,男女二人皆不着寸缕,唯有赤红的鸳鸯肚兜散落其间,其面孔神情更是画的纤毫毕现!
见鸾仪白了脸色,纯玉一壁吃糕,落得满身糕粉;一壁坏心眼笑得直不起腰来:“哈哈哈哈哈哈!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鸾仪怒不可遏:“你——我好心教你写字,你却拿这见不得人的书来戏弄我!孟纯玉,你好大的胆子!”
纯玉一味往屏风后躲,笑道:“反正上一回被你看了一本儿,就别介意再看第二本了!听我长姐说,这本比上一本还香艳些,姐姐,你要不要好好儿看看?哈哈哈哈!”
蓦然,纯玉放肆的笑变成害怕的气喘。
又从害怕的气喘,变成毫无骨气的求饶。
云母屏后的穿花如意纹小锦榻上,鸾仪毫不留情地将纯玉压了,令他不得不龟儿似的趴着,凄凄惨惨的叫声不绝于耳。待鸾仪利落地脱了他的衬裤,露出雪丘,纯玉真的害怕了,可怜兮兮地大气不出。
过了许久,纯玉才嘤咛道:“姐……姐……”
姐姐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他……是不是要失身了?
纯玉嗫喏道:“不要!不要!不能这么对我啊啊啊!我错了我错了我认真练字练一百个字一千个字行不行?姐姐你放开我吧啊啊啊!”
沉默。纯玉的身后,是可怕的沉默。
纯玉哭叫得更是可怜:“你放开我,呜呜呜!我的屁股好冷……”
鸾仪充耳不闻,只优雅地摘下中指上的飘花翡翠戒指,放在锦榻旁。
啪!啪!啪!
孟纯玉震惊了,身后的疼痛提醒他,这可能是他孟小公子此生最屈辱的事,他竟然被未来的妻主打了屁股。
鸾仪狠狠打了他十来下,把水豆腐似的双丘打得泛红,仿佛抹了胭脂般明艳。纯玉哭爹喊娘,求她放过他可怜的屁股,哭得一声比一声凄厉。
动完了闺房私刑,鸾仪缓缓套上戒指,竟然还体贴地给纯玉穿回衬裤:“往后再不安安稳稳练字,便想一想今儿尊臀受的苦楚。”
纯玉愤恨地哭诉:“你竟敢打我的屁股!告诉你,本公子十四岁了!我爹娘都没打我的屁股!呜呜呜呜……”
鸾仪拢袖品茶,髻上琉璃宝钗泛出莹润的光泽:“我是你未来妻主,自有责任管教你。”
纯玉可怜兮兮去揉自己的屁股,高声道:“我不要嫁给你了!”
放下这句狠话,纯玉便小鸭儿似的一扭一扭往丞相府跑去,永安永怀见自家公子这般模样,连连询问,纯玉气愤道:“本公子要去寻长姐,告到圣上跟前,让圣上给本公子主持公道!呜呜呜,本公子没脸见人了!再也没脸见人了!”他这番模样,哭泣不止,永安永怀只当公子失了身子,吓得几乎昏厥过去,暗道今儿丞相府要翻天。
原本这时辰,身为金枪云麾使的孟庭昭应当在兵部衙门当差,奈何孟大小姐贪玩怯热,便翘班约了一众狐朋狗友在丞相府的滴雨亭饮酒赏荷。滴雨亭乃是丞相府里一个风雅去处,画亭共有双层,下层可纳凉、听戏、闲居,上层有水车将冰凉的湖水引上亭顶,顺流而下,雨帘泠泠,彻夜不歇。
孟庭昭坐在主席,宁轻霜、唐筠、阮杭三位姑娘分坐客席,四人开了一坛罗浮春(1),品酿尝浆,赞不绝口。
唐筠摇一摇芭蕉宣纸团扇:“孟姐姐,你接连三日不去兵部衙门,倘若被尚书高媛知晓了,恐怕要罚俸啊。”
“管他呢,”孟庭昭潇洒地夹了筷五味杏酪鹅,“姐姐我跟当值的宦娘说,病得起不来床,尚书高媛就许我挂了牙牌。”
宁轻霜含笑打趣,饮一盏琥珀色的罗浮春道:“我的好姐姐,你胆子也太大了。”
也无需小侍布菜,阮杭夹了筷蝤蛑(2)签,递给唐筠:“这就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宁轻霜正一正耳上的点翠西番莲耳坠,大笑道:“什么摧眉折腰事权贵?这话错了。孟姐姐是丞相嫡女,她自个儿就算权贵了。”
随后四人笑个不停,将罗浮春喝得见底。话说宁轻霜、唐筠、阮杭这三人并不简单,乃是有名的浮浪小姐,再加上孟庭昭,凑个四角齐全,被合称为氅安四纨绔。
蓦然,纯玉捂住屁股扭到滴雨亭,他戚戚然喊道:“长姐!我不活啦!我要去投湖,你休来救我!”说完,纯玉跨过朱红雕栏,尽力以一个凄美的姿势栽入荷花池。
孟庭昭:“……”我们一定要在外客跟前丢人现眼吗?
宁轻霜:“……”世人都说孟小公子龙章凤姿,可我只看见他走起路来像鸭子。
唐筠:“……”什么?方才什么东西像饺子似的跳下水了?
阮杭:“……”此情此景,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自然,纯玉冲长姐哭这么一出再跳荷花池,是唯恐跳下去丫鬟来不及救,再呛水受罪,便在跳之前选定由长姐接戏。纯玉的那句“你休来救我”,实则是“你快来救我”。
这一跳冲散了氅安四纨绔的酒宴,庭昭无奈地把人从水里捞出来,眼见他浑身水珠瑟瑟发抖,更像一只游水的鸭子了。
那厢纯玉哭天抢地寻死觅活,好一副贞洁烈男的模样,仿佛方才藏着春册调戏公主的不是他。庭昭见他红了雪丘,吓得倒抽一口凉气,暗道这私密之处都伤成这般模样,恐怕是公主已把弟弟拆吃入腹!
纯玉伏在碧液小筑的罗汉床嚎哭,却是只打雷不下雨:“我不能活了!我不活了!”
十四五岁还被人打屁股,孟小公子觉得自己失去了弥留于世的尊严。
庭昭怒从心起,提起随身携佩的红缨枪便要去宫中理论,她赵鸾仪就算贵为公主,也不能任意强占良家小郎君!岂料尚未走到逐鹿殿,欲迈入宫门时,小宦娘便提醒庭昭放下武器,才能入宫。凡行大内,无论几品,都要卸刀解甲,这是开国圣人定的规矩。
踏入逐鹿殿,却见燕姬那“衣冠禽兽”端坐于香案后,雪腕提笔,正行云流水地抄写兵书。“衣冠禽兽”不愧是“衣冠禽兽”,穿一袭姜黄广袖罗衫,修满了朱雀与螭吻。
燕姬柔声细语吩咐宦娘:“来人,上茶。”
“我——臣要到圣上跟前儿告殿下、告殿下强占儿郎!”庭昭气喘吁吁,几乎急得说不出话,“别以为你是圣人的闺女我就怕你!我跟你说,圣人最是不肯护短的了!你、你竟然把纯玉的、纯玉的……那里都弄得惨不忍睹,岂非禽兽!”
见庭昭不敬公主,便有四个武功高强的侍卫将她压在雪青氍毹上,庭昭拼命挣扎,喊道:“有本事,殿下跟我去陛下跟前儿分辨!放开我!放开我!”
“本宫并不曾染指孟小公子,”燕姬依旧温言软语,拢袖蘸一蘸松烟墨,继续写字,“只是打他罢了。孟高媛若不信,大可以让府中公公验身。”
庭昭登时怔在原处:“嗯?”
顺手扔过一本春宫册子,燕姬淡淡道:“晌午本宫教习孟小公子写字,孟小公子不但倦怠,还拿出此书。敢问孟高媛,是否该打?”
庭昭狠狠地握紧了右拳。
孟纯玉,你不要命了!
于是待孟大小姐手持红缨枪威风凛凛回府,纯玉连忙凑过去,问她给自己报仇不曾。结果孟大小姐不但没有给他报仇,还又把他打了一顿。
“我不活了……不活了!这次是真的不活了!”纯玉绝望地捂着受到二次伤害的屁股,被永安小心翼翼地扶持,缓缓在回廊中踱步。
永怀愁眉苦脸道:“公子,咱们回去罢?这个时辰,吴公公该让人送薄荷油来了,奴才给公子敷上,公子早些睡一觉,明儿便不疼了。”
纯玉心如死灰道:“从今儿开始,我和赵鸾仪、孟庭昭一刀两断,分道扬镳!”
永安无奈道:“公子,快别说了……”
“分道扬镳就分道扬镳!”庭昭倚在画栏处剥莲子,她将莲子噙了,莲蓬扔进荷花池,“今儿全是你害的老娘!你害的老娘在姐妹跟前丢脸不说,还哄我入宫为你讨公道,本来我在兵部衙门挂牌儿告了病假,眼下我满面红光去了逐鹿宫,小宦娘再一禀报尚书高媛,全他娘露馅了!往后倘若再肯顾你,老娘跟你姓!”
纯玉道:“你本来就跟我一个姓。”
庭昭:“……”
姐弟二人正唇枪舌战,九曲回廊挂的几只斓羽陇客(3)激动地跳跃起来,叽叽喳喳学起纯玉今儿的哭诉:“哔哔哔!我不活啦!我再也不能活啦!我要跳湖,你休要救我!哔哔哔!我不活啦……”
这扁毛畜生学舌起来,实在令人忍俊不禁,庭昭笑得握不住莲蓬,扑通一声落入碧湖里:“哈哈哈!你听听,这话是谁说的?”
纯玉难堪,委屈地对鹦鹉喊道:“闭嘴!谁再说跳湖的事儿,小爷我把谁拔了毛炖汤。”
鹦鹉们却不理孟小公子的威胁,一味激昂道:“哔哔!我要跳湖!哔哔!我不活啦,我要跳湖!”
气得纯玉拨开金丝鸟笼的笼门:“快滚!以后别吃我家的粮了!”
谁知鹦鹉们却不飞走,视他为无物,继续叽喳学舌。庭昭如山墨髻上的鎏金噙云仙凫振翅欲飞:“这便叫做报应。”
作者有话要说:注:
(1)罗浮春:惠州特色酒酿,是苏东坡在惠州期间得悉客家人的酿酒方式而酿制,并取名为罗浮春。
(2)蝤蛑:即青蟹。
(3)陇客:即鹦鹉。旧时相传鹦鹉多产于陇西,故别称是“陇客”。
感谢观阅。
孟姑娘挺会享受的,雨亭,狐朋狗友,翘班,美食,这多是一件美事儿啊!
哎,要不是调皮的弟弟,孟姑娘摸鱼就成功了。
觉得我挺有写情景喜剧的天赋,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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