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西南以一道九曲湖亭分为正殿与偏殿,皇族女子们在正殿习学诗书六艺,世家公子便在偏殿修习琴棋书画。这日纯玉拜过师父,于偏殿落座开始温书,偏殿的师父皆是宫中服侍过的年长公公,颇有资历,说起《男德》来,摇头晃脑,一咏三叹。
“身为男子,须以卑弱为要,女为天,男为地……”
这些车轱辘话纯玉听得无聊,他翻开书遮挡在案几,偏头悄悄儿在书下塞了话本子看,看得起劲儿。
身旁的姜公子、孙公子却听得认真,不敢走神。
讲学公公捋一捋山羊须,慢慢道:“来日啊,你们都要嫁入高门,服侍妻主,掌管中馈。不仅要内外兼修,还要会针黹刺绣,插花品茶,方为贤良男儿。这为夫的门道,多着呢!”
“啊……”纯玉挠着自己额前的龙虾碎发,“嫁给人家当郎君,要学这么多啊。”
江公子以书掩唇而笑,小声儿道:“不知羞,这么快就想嫁人啦。”
讲学公公怒目而视,颇为威严:“那是自然!老奴连宫中君卿都教习过,身为高门贵子啊,须得贤良淑德,才不让妻家嫌弃笑话。”
纯玉伸了个懒腰,努努嘴儿:“不是会生孩子就行了吗……”
这话气得讲学公公的胡须都半翘起来,他以书卷敲了敲纯玉的头,高声道:“孟小公子,到后头站着去!今儿散了学,给我抄《孝经》三遍!”
在江公子幸灾乐祸的眼神下,纯玉委委屈屈地背着手走到偏殿最后的帘帐后罚站,低声道:“抄就抄,哼。”
散学之后,吴公公令孟家软轿等在国子监院外,待纯玉抄罢经书再返回家。永安一只手抱着主子的水蓝织锦青鸟葡萄纹外袍,一只手提着主子的檀木书箱,低声抱怨道:“我的公子啊,您快点儿抄,别赶着天黑回去,您受凉了,我们又得捱管事儿的骂。”
那厢纯玉一笔一画抄经,簪花小楷跃然纸上,颇为精妙:“你别闲着啊,替公子我抄一抄。”
永安为难道:“公子的字迹,奴才可不会仿。”
纯玉笑道:“行啦,别愁眉苦脸的。有我在,管家和吴公公都不敢骂你们。”
永怀撩起下摆越过青石门槛,急匆匆跑来:“公子!公子我打听到了!”
纯玉当即喜上眉梢,搁笔,纸上晕染开团团墨点:“快说!”
永怀附耳贴过,语不传六耳:“散了学,燕姬殿下不曾回宫,在九曲亭那儿呢……”
纯玉披上外袍便要往外走,永安追了几步:“哎哎哎、公子的字儿还没写完呢!”永怀却笑永安迂腐,拽住他,笑道:“这事儿可比抄经重要多喽!咱们俩,就在这儿等着吧。”
九曲长亭蜿蜒水上,犹如一枝寒梅,湖心小亭星罗棋布,似落梅点点。其间有锦鲤相戏,竟而追逐。纯玉扯一只喜鹊纸鸢四下寻去,未见燕姬姐姐踪影,反而在长亭中迷路了。
一直寻到月影偏西,也寻不到人。纯玉一壁放风筝一壁走,直到美人蕉深处,隔水而望,看见抹修长的女子身影。这女子亭亭玉立,上穿雪白广袖曲裾交颈雪莲纹白衫,下穿玄黑琉影纱百裥裙,上白下黑,飘飘袅袅,仿佛遗世独立的仙鹤。
纯玉忽然屏住呼吸,想起娘亲曾教过的一阙诗:
仙鹤不与凡鸟争,只冲云霄斗鹞鹰。
此番见到赵鸾仪,纯玉心中百感交集,不知该喜,还是该叹。这一世你未娶,我未嫁,再也不能错过了。
鸾仪身边没有宫侍随行,她茕茕独立,自提一盏六角宫灯,不知在等些什么。纯玉望向她,她亦望向纯玉,四目相对,电光火石。
纯玉不知怎么想的,竟抬手将纸鸢扔向水中,自个儿装作去牵纸鸢,不慎落入水中。他是在耍小心机,撒个娇,要鸾仪不得不来救他,不得不与他肌肤相贴。这小心机耍出来,纯玉非但不觉得自己卑劣,反而心中胜蜜糖甜,觉得自己实在聪慧。
他紧紧攥着纸鸢,眨着水灵灵的圆眼睛,小声呼救道:“啊……姑娘救我!啊!姑娘——”
尚未等纯玉反应过来,鸾仪动作行云流水,宫灯没入湖心,她足尖点水,以风驰云卷之势将纯玉从水里抱出来,扶向岸边。其实这水塘不过胸口深浅,并无性命之虞。
娇小的少年睁大圆眼睛,像受惊的白兔。他浑身湿淋淋,寒露满身,越发显得可怜可爱。少年弯一弯柔软的腰肢,声音软糯:“谢姑娘相救。”
他一抬首,恰好对上鸾仪清冷疏离的眼眸,心尖微微颤动,一时不敢言语。鸾仪的气质,足以让所有人不敢轻举妄动。
却不知道,她可曾看出来,他是故意落水。
纯玉心虚地咬咬唇。
鸾仪解下自己的外裳,披给少年:“孟小公子可还安好?”
这是燕姬姐姐第一次见到自己,缘何知晓自己的身份。纯玉眨眨眼,小声问道:“呀,姑娘怎么知道,我是孟家的小公子?”
鸾仪并不回答,只道:“这里冷,本宫送你回去。”
“你可别扔下我,”纯玉可怜巴巴地抱紧她的外裳,“我跟小侍和公公走散了,不知道我家的人在哪里。”
鸾仪并非不想与他独处,只唯恐被人知晓未嫁郎君私见外女,坏他名节,惹人非议。她淡淡道:“你跟我走,我让贴身的小侍为你引路,去朱雀门雇一顶轿撵,送你回丞相府。”
纯玉含笑,唇如新月:“那纯玉在此多谢姑娘了。”
此后在国子监听学,正殿偏殿虽一水之隔,纯玉时不时找理由与鸾仪见面。有中意的点心,他便捧着送她;或是拿着诗书中的不解之处,借机与她说话,寒食节给她送荷包,端午节为她绣香囊,实在万般浪荡,引来无数流言蜚语。
公子们来国子监,皆是打着习学的名头,暗中择。他们眼睁睁看着孟家的小蹄子日日与公主亲近,怎能不眼红拈酸,背地里说他不守男德。
“孟家乃是书香门第,世代簪缨,却出了个如此不要脸的儿子,撒娇撒痴,勾引公主,何等寡廉鲜耻!”
“我听说啊,孟纯玉跟公主殿下私下里还见过,两人躲在后山,不知道做什么呢。哼,这事儿传出去,我看谁家还敢娶孟纯玉。”
“他呀,妄想嫁给燕姬,当主持中馈的正君千岁。异想天开!燕姬殿下那样规矩的人,绝不会纳他。”
“你知道吗?女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至于哪里不一样,我不知道,公公没教过……”
“难不成,你也思春了?”
“哎呀,不许再说了。”
无论同窗的公子们如何说他的闲话,纯玉都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将尘俗置之度外。他暗道,你们也跟我一样,欲与皇族结亲,不过没有胆量去争取罢了,反而来酸我与燕姬姐姐情投意合,实在可笑。
姜公子亦属意燕姬,本就窝着妒火,他迈入偏殿时,见纯玉娇怯怯歪在窗前,月白(1)的衣襟松散,露出雪肤一抹,登时怒上心头,斥道:“搔首弄姿,不知要去勾引谁!”
纯玉却不动气,笑摇象牙山水折扇:“我怎么样,与你什么相干?”
姜公子犹有不忿,昂首道:“你污了本公子的眼,本公子的眼里可揉不得沙子!”
纯玉漫不经心地捋着青碧玛瑙扇坠儿,笑道:“我看揉不得沙子是假,妒忌吃醋是真吧?”
“我妒忌你?可笑!”姜公子哼道,“可怜你还不知如此孟浪下去,毁损名节是早晚的事。来日嫁不出去,可莫躲在丞相府哭。”
纯玉笑吟吟道:“那我们就看看,究竟是你姜墨仁嫁得好,还是我孟纯玉嫁得好。”
两个小公子不欢而散,各自带着小侍拂袖而去。与同窗拌嘴斗舌,也不曾搅扰纯玉的兴致,他带着一屉桂花藕粉糕去寻鸾仪。
温书的雅室里,鸾仪正端坐在双龙戏珠翘头案(2)前抄写策论。纯玉让永安、永怀守在雅室外,自个儿抱着糕点凑过去,坐在鸾仪对面。
鸾仪淡淡道:“你来了。”
“公主,你日日都如此勤勉,不累得慌吗?”纯玉笑着把香透笼屉的糕点推给她,“来,垫垫肚子。”
鸾仪却未搁笔,矜持地摇头:“练字之时,不可分心。”
纯玉捧起一小块儿桂花藕粉糕,送到鸾仪跟前,软声道:“那公主别练字儿了,专心吃点心呗?”
鸾仪思忖须臾,将紫毫搁在青瓷莲花浮雕笔山上,生硬地接过美人的点心。
鸾仪咽下去,方淡声道:“多谢。”
纯玉暗叹,怪道上一世二人颇多误会,深情错付。燕姬姐姐性情清冷疏离,凡事不多言语,若非自己知晓她的心意,定要误会她对自己无意。
实则却是纯玉误会了。
鸾仪自幼在深宫长大,胸有城府,自然不似闺阁儿郎般天真。她顾忌纯玉的名声,唯恐二人之间擦出流言,母皇又不愿赐婚,彼时纯玉该如何自处?
在确定有本事保护纯玉之前,她绝不染指。
毕竟,忍耐之道,凤女龙孙必须熟驭于心。
“谢什么?”纯玉托腮侧目,笑意盈盈,“初遇时的救命之恩,纯玉还未报答公主呢。”
鸾仪眸色一深:“你欲如何相报?”
少年的耳垂儿红如桃花,他低下头,声如蚊呐:“我……要给你生个孩子。”
他声音太弱,除了自个儿,谁都听不清楚。
鸾仪髻上的白昙蚕丝绒花微微颤动,她疑惑道:“什么?”
纯玉却怂了,嗫喏道:“没说什么来着,是公主听岔了。”
“君子行善,不求所报。”鸾仪难得笑了笑,面孔上的珍珠妆(3)熠熠明亮,“小公子若真要报答,往后留意自己的安危便是了。”
一时间,纯玉痴在原处,不出一言。燕姬姐姐是他见过点珍珠妆最美的女子,不愧是九重宫阙里长养的千金贵女,饰以名贵的浑圆南珠,南珠色白,衬得她肌肤更白,相得益彰。
他忍不住想吻上姐姐的颊边南珠。
作者有话要说:注:
(1)月白:淡蓝色。
(2)翘头案:古老的中国家具,两端装有翘起的飞角,故称翘头案。
(3)珍珠妆:一种出现于宋朝的正式妆容,将珍珠作为锚饰,额头、酒窝各置一颗,太阳穴至下面各挂一串,气质淡雅出尘。
感谢观阅。
真的好喜欢《清平乐》里的珍珠妆,眉旁的两串珍珠是灵魂。平时我穿汉服化妆,也用睫毛胶往脸上贴珍珠。珍珠妆低调奢华,特别适合皇家。
男主真是越来越茶啊,主动要给女主生娃,哈哈哈。
女主:我们现在就可以进行生娃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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