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纯玉睁开双眼。
他这是……身在何处?
菱窗前摆着低矮的红木马蹄足刻花罗汉床,床上铺了萱草色的锦缎,中间的小茶桌上则放置绣了一半儿的小狗滚绣球。再看碧纱橱前,乃是一架男儿闺阁里常用的琉璃屏风隔断。这间闺房,他实在眼熟。
孟纯玉疑惑地低眉,只见自个儿身穿一袭过膝的广袖杏黄绣梅兰竹菊四君子的交领袍,样式活泼可爱,这是未嫁男子的装束。
他是谁?他还是孟纯玉吗?
“哎哟,小公子,怎么还懒在床上呢!”吴公公掀起画帘叉着腰走进来,“公子十四岁的筵席,各位都到了,就等正主您哪。真是的,您是个宝贝祖宗,来迟了没什么,受罚的都是我们下人哪。”
吴公公一边说,一边娴熟地拿起鎏金梳篦,给他梳理青丝。
孟庭昭也笑吟吟走过来,打趣道:“过了十四岁就是大人了,可不许再浑闹了!”
吴公公是把他从小奶大的乳公,又是贴身伺候的教引公公,孟纯玉恍然意识到,他没有死,重回了自己的十四岁生辰。这间闺房,正是他自己未出阁的闺房!
一切,真的重来了。
蓦然间,他回想起胎死腹中的莞儿、骗身骗心的玄姬、冰冷幽暗的宫廷……纯玉噙着泪扑到孟庭昭怀里:“姐姐!姐姐,你别不要我!不要离开我!”
与他骨肉相连的同胞姐姐,也终于回来了!
“这是怎么了?梦魇了?”孟庭昭揉揉他的额角,“伺候的人呢?给公子拿碗安神药来!今儿是生辰,不许哭,知道吗?”
纯玉一言不发,只扑在姐姐的怀里回忆前世。虽是重生,但他只有十四岁的心性儿,并没有二十余岁那些完完整整的记忆,只记得自己是怎样被赵未央暗算利用,逼迫凌.辱,又记得燕姬姐姐是怎样拼死救他,又怎样为他而死,雪崖上彻骨的寒凉仿佛尚未散去。
除这些以外的细枝末节,已是记不清了。
纯玉拭去眼泪,强笑道:“没什么,一时被餍住罢了。就是……梦见嫁了个纨绔妻主,对我不好,再也见不到爹娘和姐姐。”
庭昭宽慰道:“这有什么!往后你嫁的妻主若敢给你冷脸子,姐姐就用红缨枪让她知道天高地厚!”
吴公公挤上前,为纯玉披一件羽缎(1)银红薄斗篷,絮絮嘱咐道:“虽说开春儿了,天还冷着,公子多穿一件,省得风寒。”
纯玉咬着唇把斗篷扯下来:“哎呀,怪热的。”
庭昭重新给他系好斗篷:“你长本事了,连乳公的话都敢不听?!”
姐弟二人绕过初春将将融冰的湖心亭,一路往寿宴上走去。碧色水塘里零星落下几点迎春花瓣,水面浮着一群白羽鸿鹄(2),正闲适地凫水。纯玉正是顽皮的年纪,从袖中摸出半块吃剩的饼饵,往鸿鹄身旁一扔,鸿鹄登时扑腾着争抢饼饵,纯玉在一旁笑弯了腰。
寿宴设在廊亭高台上,屏开锦绣,宴设芙蓉。纯玉的母亲孟相坐在主位,父亲曲氏坐在下首,随后便是几个年轻貌美的主母侧室,都笑吟吟令小侍捧出礼物,恭贺嫡公子芳诞。
纯玉见了母亲父亲,重享天伦之乐,一时又激动地要落下泪来,不免迎上去与父母耳鬓厮磨一阵。曲氏笑谑道:“这孩子,凭空转了性不成?”
纯玉在右侧落座,动容道:“我与爹娘重逢,欢喜的不知说什么好了。”
孟相笑了笑:“不是昨儿才见过吗?说的跟生离死别似的。看,娘亲让人做了你爱吃的丝窝虎眼糖(3),尝尝。”
纯玉一壁享受爹娘的照顾,一壁暗暗发誓,这一世,他不仅要嫁给心爱的燕姬姐姐,更要护好孟家一族,不使其受赵未央的蛊惑!
公子芳诞,阖府欢喜,就连吴公公这等体面的下人都拿了八两银子的赏钱。尚未入夜,院落里就放起了烟火。吴公公在他身后笑谑:“今儿我沾小公子的福,多吃些酒。赶明儿小公子嫁入名门,老爹爹我有的是造化!”
纯玉抿去嘴边丝窝虎眼糖的痕迹,抱住姐姐的胳膊撒娇:“你看,公公为老不尊,他排揎我!”
孟庭昭含笑摇一柄合欢象牙柄团扇:“公公说的没错啊,你明年就满十五,是该给你相看妻主了。”
孟相点头,怡然自乐:“我孟静媛的掌上明珠,定要嫁给这世上最好的女子,宠你爱你一辈子才是。”
酒过三巡,寿宴将散,庭昭换上劲装要往骊山狩猎,纯玉一刻也舍不得姐姐离开视线,赔笑作揖想要跟随。庭昭拗不过他撒娇撒痴,只得把人带往骊山。
骊山水草丰美,野物徜徉,是世家小姐们狩猎的好去处。庭昭一壁拉开弓箭,一壁道:“如今朝堂上出挑的两位帝姬,一曰玄姬,一曰燕姬,她二人一嫡一长,最容易继承大统。母亲尚未想清楚,我们依附哪位帝姬呢。”
原本纯玉正在攀折枝上粉杏,听得她提及玄姬,登时想起前世刻骨铭心的暗伤,怕得连指尖都在颤抖。
一枝开得正好的粉杏花,骤然落在地上。
庭昭见他神色有异,便问道:“怎么了?”
偏偏这其中缘故,不足为外人道也,连最亲近的人也不行。
纯玉把玩起自己襟袖上绣的花叶,咬唇道:“姐姐往后不许再提赵……玄姬了,我害怕。”
庭昭大为不解:“这却是什么缘故?”
纯玉一把扯住她劲装的朱红裙裾,嗓音里已带了哭腔:“不行!不行!反正就是不行!”
庭昭只当他这是郎君的小娇气,只好应下:“好好好,不提,哎哟,你别一直扯着我,今儿我要猎上只野鸡,给爹娘熬汤喝。”
纯玉眼中见庭昭驰骋马上,英姿飒爽,心里暗暗打定主意,他虽深恨赵未央,然斗不过她的老谋深算,今生最好与她半分的纠缠也不要有。
至于上一世亏欠颇多的燕姬姐姐,纯玉的眼神温柔宛转起来,此刻他最大的愿望,便是陪在燕姬姐姐身边,弥补上一世的缺憾。无论为夫为侍,哪怕不要名分,他都心甘情愿。
眼下庭昭正提着几只野物凯旋而归,杏花丛荫下忽跑过一只立着耳朵的墨色兔儿,纯玉看在眼中,喜在心里:“哎!兔子!我要我要!”
庭昭连忙拉弓欲射,纯玉却拦下了她:“你怎么就知道杀呀?!我要活的小兔兔!”
“小祖宗,真难伺候。”庭昭笑骂一句,随后利落地给他抓住兔儿,那兔儿蹬了蹬后腿,模样憨态可掬。
纯玉接过兔儿,将其揉圆搓扁好一顿玩弄,最终决定给它起名墨儿。庭昭把兔子倒提起来一看,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这是只母兔子。
他摸了摸兔儿柔软的肚子,笑道:“我要把它养起来!”
庭昭挑眉戏谑:“这玩意儿做红烧兔头最好吃。”
纯玉后退一步,将墨儿护在怀里:“不许!”
他娇憨可爱的模样落入庭昭眼中,惹得她一阵怜惜。纯玉的肌肤恍若上好的暖玉,微透酡颜,一看便知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娇贵公子。偏他的美眸圆钝,额间天生一颗朱砂痣,气质又纯又媚,仿佛在湖心散开一阵阵丹色的涟漪。
不知这样的幼弟,来日要嫁给怎样的妻主?
庭昭宠溺地揉揉纯玉的头:“说起来,你心仪的女子,是何等模样?”
纯玉摘下腰间的琉璃禁步逗弄墨儿,引得它胡须轻颤:“我才不告诉你呢。”
庭昭道:“你不会已经有倾慕的女人了吧?”
纯玉浅笑摇头:“没有呀,我才不会喜欢别的女人,我一辈子都是姐姐的甜蜜饯!”
说完,纯玉亲昵地枕在庭昭膝头。这一番话,使庭昭心中胜蜜糖甜。岂料她弟弟心口不一,一壁说不爱旁的女人,一壁早就把此生此世交付给燕姬。
庭昭欢喜道:“当真?”
“当然是假的。我只是嘴甜,心里没你。”纯玉笑着眨眨眼,身子扭起来躲避庭昭的巴掌。
庭昭怒道:“小孽障,今儿老娘打不死你!”
酉时三刻,天色渐渐暗沉,晕着些浓墨重彩的昏黄。纯玉怀抱兔儿临窗而倚,令永怀掩了纱帐,独个儿躲在碧纱橱里惆怅,心中思绪缠绵,千回百转。
“姐姐……姐姐。”他有些落寞地咬唇,揪弄墨儿的长耳朵,“上一世我蠢,认不出你,这一世,你还肯要我吗?”
长夜寂寂,更漏滴滴。
纯玉自顾自与墨儿道:“墨儿,你说,倘若燕姬姐姐不要我了,我怎么办呢?”
墨儿眨一眨它黑曜石似的圆眼珠,表示它也不知晓怎么办。
“有了!”纯玉不知想到了什么,心思欢腾起来,愁云骤散,“她不肯要我,我便赖着她!她躲到天涯海角,我便追到天涯海角!反正我孟纯玉这辈子,认定她了!”
墨儿拱起毛茸茸的三瓣嘴,莫名其妙地看他。
“就这么办,墨儿,我的主意定了。比起姐姐来,脸皮子算得了什么呢?”
说到最后,纯玉都被自己逗笑了。
掀开紫玉珠帘,纯玉信步走出碧纱橱。只见螺钿床前有四五个小侍正在收拾箱笼衣物,不知有什么事。
小侍们停了手下差事,齐声道:“给公子请安。”
纯玉随手把兔儿放上螺钿床:“这是怎么了?谁让你们收拾衣裳的?”
小侍恭声回禀道:“是正君的吩咐,说公子过了生辰,年岁大了,正君便央着丞相高媛讨圣人的恩典,让公子入国子监习学。这是旁人求不来的呢!”
所谓国子监,便是皇家贵胄们习学淑女六艺之所,诗书礼易,兵法骑射。至于公子们进入国子监后,学的却不是这些,他们修习《男德》《男训》,琴棋书画,修习出阁后如何侍奉妻主,孝顺婆公。
听闻要去习学,纯玉无奈地撇撇嘴:“要上学啊?我才不去呢。”
吴公公在一旁以金斗熨烫纯玉的丝缎外袍,蹙眉道:“哎哟我的公子哟,这话可不敢乱说。国子监里,隔一堵墙便是年轻的公主郡主们,你当丞相是让公子上学的?是让公子选妻家的!凭咱们公子花一样的容貌,恐怕配个公主也成!”
听到“公主”二字,纯玉登时美眸一亮:“也就是说,国子监里,诸位公主殿下也在?”
吴公公将熨好的丝袍给小主子披上:“那还有假?”
纯玉眉开眼笑,眉间朱砂粲然华艳:“我要去,我要去!”
作者有话要说:注:
(1)羽缎:又称羽毛纱,出自《红楼梦》。
(2)鸿鹄:古代对天鹅的雅称。
(3)丝窝虎眼糖:一种著名的明朝点心。
感谢观阅。
纯玉:我姐是宠弟狂魔,你们羡慕吗?(骄傲~)
放心吧,这一世男女主会进度很快的~毕竟两个人都开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