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折

虽是受刑,鸾仪也不肯狼狈地趴向长凳,她端坐其上,尖削的下巴微微一扬,示意锦衣卫可以行刑。

一杖,两杖,三杖……十杖,十一杖……

丹墀之上,庭杖打死官员之事时有发生,寻常人打到这第十集杖,大多已昏厥过去,便是龙精虎猛的武将也要疼得连连求饶。未央万万想不到,鸾仪这般有皇家风骨,竟一声痛呼声都不出,一时养心殿外,只听得到隐约的闷哼。

忽有一抹缟素的娇小身影赤足奔跑而来,他未曾束冠,青丝凌乱,仿佛树林中被虎豹追赶的小鹿。纯玉哭着扑到鸾仪身上,连连哀求:“别打了!别打了!求求你了,我求求你,别打了!”

鸾仪见纯玉眉眼枯槁,自是痛心不已。她一把将他推出三尺之远:“玉儿,你让开!”

纯玉虽身为儿郎,秉蒲柳之姿,却还是固执地护住鸾仪后背,哭求未央放过燕姬。虽纯玉禁足失宠,但终究是凤君千岁,又是陛下曾经的心肝儿,锦衣卫们不敢碰他的身子,都手持木杖退往一侧。

“这木杖是会打死人的!我的姨母就是这样被你打死的!”纯玉抱着鸾仪,委屈地啜泣,他向未央哭诉,“难道你要把燕姬姐姐也打死吗?究竟怎么样你才能放过她?你说啊,你要我做什么都愿意!”

只见未央缓缓走过来。丹墀上是深深浅浅燕姬的血迹,未央正红绣金凤的下摆拂过鲜血,越发显得此情此景诡谲残忍。走到纯玉身边,未央蓦然停住了脚步,她金步摇上闪出的光耀得纯玉双眼生疼。

未央轻道:“过来。”

此时此刻,她是九五之尊,站在阳光下,满身华贵,连额间的金翠花钿都是那般精致。他和燕姬却狼狈如丧家之犬躺在血水里,求不得一丝苟延残喘的机会。

纯玉膝行几步,颤抖着声音道:“罪夫孟纯玉,给陛下请安……”

鸾仪却一把握住他的手,五指收紧,握得指节都泛了白:“玉儿,不要跪她,也不要求她!今天我来,就是要带你走!我不要命,也要带你走!”

“不……燕姬姐姐,你带不走我了……你快回去,回封地,永远不要来氅安!”纯玉拼命摇头,一滴滴清泪珠玉般落下,滴向素衣,开出一朵朵莲花似的水痕,“我只有你了!你不要死!”

鸾仪从未听过世间如此卑微的请求:我只有你了,你不要死。

负责看守椒房殿的宦娘们跪地请罪:“陛下恕罪,这……凤君千岁一听说燕姬被赐庭杖就像疯了似的,不惜以死相逼也要奴婢们启开椒房殿的宫门!”

未央望了纯玉许久,随即轻笑一声:“来人,把朕藏在暖阁的红檀木匣取出来!”

两个小宦娘拱手称是,不过片刻时辰,便捧出一方精致的红檀木匣,未央示意宫人启开木匣,匣中放了一只藕红气息荷花灯,六个灯瓣以熟宣制成,每个灯瓣分别题写一阙诗词,韵派分别是:换巢鸾凤、鹊桥仙令、疏帘淡月、七宝玲珑、轴辘春井、八声廿州。

这是他与燕姬初见时,共同联诗的荷花灯。

可叹他识人不清,错把燕姬认成玄姬,这才错付了一世深情。

纯玉跪于玉阶,雪白的玉足在血迹中更显诱人,看得未央邪火翻涌。纯玉凄楚道:“只要陛下饶恕燕姬姐姐,您要罪夫做什么,罪夫都在所不辞!”

未央抬手将他们二人结缘的荷花灯撕个粉碎,心中邪火不减反增,她抬手握住纯玉的下巴,欣赏他梨花带雨的姿态:“来,当着你燕姬姐姐的面,你好好儿给朕侍寝,朕今儿便饶了她。朕是天女,金口玉言,绝不反悔。”

鸾仪忍着背□□杖带来的剧痛霍然起身,她充满独占欲地把纯玉扯入怀中:“不!你不配碰他!”

未央斥怒道:“燕姬,你要谋反不成?”

丹墀下一行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登时飞奔而上,列开几十柄寒如冰霜的绣春刀,预备勤王护驾。

鸾仪行云流水地将纯玉横抱入怀,他一袭白衣沾了些许鲜血,仿佛一朵被人肆意摧折的小白花。鸾仪平静地直视未央美目,鹰瞵鹗视:“这个反,臣非造不可!”

未央击掌,示意所有锦衣卫持刀上前:“来人,活捉逆贼燕姬,救出凤君,不可伤及凤君发肤!否则朕格杀不论!”

未央话音刚落,锦衣卫的南北镇抚司便列开天罗地网,预备捉拿燕姬,这个差事,指挥使(1)觉得胜券在握,毕竟在场的锦衣卫共有几十人,遑论外头潜伏宫檐上的金吾卫,对付一个怀里抱着男人的燕姬,想来绰绰有余。不料燕姬师出有名,一手护着个男人,一手以匕首迎战,活生生从锦衣卫的包围圈里闯了出来,她只后肩挨了几刀,怀中的纯玉却毫发无损。

在看丹墀之上,横尸遍地,血流成河,倒下的锦衣卫足有十几人,甚至还有人被燕姬凌厉的掌风割断手腕!

鸾仪颊染殷红,从瑶台仙子顿时成了地狱走出的罗刹,她将纯玉抱紧在怀里,不露一丝缝隙,一扬马鞭:“驾!”

登时五花白马飞练似的冲奔出去,不见其人,只余残影。白马于官道踏尘飞驰,须臾便走出数里远。

燕云十六州的亲兵与皇城金吾卫鏖战不止,血光直欲冲破云霄,压城之势。百姓们哀嚎不已,四处逃窜。

“杀!!!”

“杀——”

“陛下有旨,见到逆贼赵鸾仪,就地正法!”

纯玉是闺阁儿郎,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他缩在鸾仪怀里不敢睁眼,身子颤如花枝。不知何故,他忽地想起那盏荷花灯,被赵未央撕得粉碎的荷花灯,心里骤然千回百转,说不出甚么滋味。

花灯上,共有他和她对过的六阙诗词。

换巢鸾凤,鹊桥仙令,疏帘淡月。

七宝玲珑,轴辘春井,八声廿州。

那年七夕节的惊鸿一面,仿佛正在眼前。

而此时此刻紧紧抱着他,不惜性命也要带他走的,正是他所爱的姑娘。

纯玉哽咽着将侧脸埋在她柔软的酥.胸里:“此生得见你最后一面,我便是今日死了,也心甘情愿。”

此时鸾仪的神经像琴弦般绷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唯恐错过一支暗箭:“什么!玉儿!你说什么!”

那厢李瓶儿刚卸刀解甲,谋反之声如浪潮涌起,瓶儿的红唇弯弯一笑,抬手就把喊打喊杀的锦衣卫捅了个对穿!

“这……”

“这——”

有刀锋之音在她身后泠泠响起,瓶儿转身迎战,又将那攻势迅猛的百户头颅斩断,锦衣卫们皆倒吸一口冷气。

瓶儿高喊道:“主子放心地走,属下在此为您用新亭侯断后!”

龙骧将军李瓶儿出身陇西李家,世代习武,天赋异禀,乃是赵鸾仪帐下最得力的武侯。

风呼啸,雪埋山。

属下们四处探路,终因大雪封路而无处可去:“殿下,往东走是断崖!往西走……雪把路埋光了,这可如何是好?”

“将军,属下前去探探虚实!”

“不成,不成,赵未央的人快追来了!”

“龙骧将军呢!她带领的援军还没有到吗?”

“龙骧将军带着三百精兵与锦衣卫纠缠,锦衣卫深藏不露,又在皇城脚下,她们的地盘,恐怕胜算不大!”

“天要亡我燕云十六州哉!”

随从喟叹道:“倘若不是大雪封山,今日我主便可带着孟公子金蝉脱壳!时运不济啊!”

前面,终是没了去路。

皑皑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霜雪爬上她的风鬟雾鬓,鸾仪沉吟片刻,翻身下马,将大宛马停在一棵因冬雪枯死的菩提树下。走到绝路,鸾仪的风度还是那般闲雅,不露惊恐之色。

鸾仪轻声道:“对不起,我不能带你走了。”

纯玉肩头披着水青松柏绣纹鹤氅,除去青丝乌黑,从衣衫到面孔皆是雪白,甚至白的有些晶莹剔透,仿佛九重天上下凡而来的美君仙。四下的随从暗叹,这孟公子当真有倾国倾城之貌,怨不得殿下不惜性命也要再见美人一面。

二人相对无言。

“你方才,是不是在问我,说了什么?”纯玉的美眸澄澈,他牵住她的手下马,一步步走到她身边,她身上犹有浓烈的鲜血异香,眉眼却美如春风过境。

纯玉缠绵地贴入她怀里,二人彼此纠缠,恨不得连肌骨都贴在一起。纯玉踮起脚,唇瓣正好可以触碰她的耳垂,他的声音很轻,与情人分享一个偌大天地间只有他们知晓的秘密:“我说,燕姬姐姐,下一世,我一定干干净净地嫁给你。”

这一世,他被人骗去了身心,骗去了家族荣耀,什么都不曾留下,什么都不能给她。

倘若有下一世,他一定把自己保留得完完整整,养得可可爱爱,满心欢喜地嫁给她。

随后二人相视一眼,已知晓对方的意思,鸾仪和纯玉向前走了几步,一并越下陡峭的雪崖。

只一瞬间,菩提树前哪里还有燕姬与纯玉的身影?唯留下深深浅浅的足迹。纯玉噙出的缠绵誓言在雪崖间哀转不绝,经久不散。

……

待赵未央匆匆赶到雪崖之上,严刑拷打燕姬的亲兵随从,才知道二人已相携自戕。赵未央大怒,令人步下山下,搜寻尸骸,只见大雪掩埋深处,一男一女两具尸骸双手紧握,怎么分都分不开。

作者有话要说:注:

(1)指挥使:锦衣卫的最高一级长官。

感谢观阅。

男主真的个惹人怜爱的小可怜呢(笑

下一章就到了正片啦~

感谢一路陪我写作、不离不弃的小天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