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的后宫里,除去孟凤君的位份最高,便是住在斛珠宫的碧贵君了。这碧贵君名唤碧绦,自陛下身为公主起,便作通房侧室陪伴左右。
纯玉被禁足后,也是由碧贵君代持凤印,协理六宫。
御前宦娘们小跑着前来禀报,今夜陛下翻了斛珠宫的绿头签儿,说是欲召碧贵君共用晚膳。彼时碧绦正手笼银鼠皮披风,坐于紫檀大屏前烤火,他随手抓一把金裸子,赏给通传的宦娘:“有劳姑姑们跑一趟。”
宦娘们说着吉祥话退下,贴身宫侍们也欢喜布菜,笑道:“就说陛下不曾忘了咱们斛珠宫!啧,那椒房殿的祸水有什么好?只会使性子撒娇撒痴!这不,跌了跟头,再也爬不起来了?”
宫烛映得碧绦的面孔分外魅惑,他剑眉星目,相貌堂堂,偏偏一双丹凤眼透出妩媚的意味,仿佛皑皑白雪中开出一朵血红的梅花。碧绦却摇摇头:“你不明白,陛下今日来寻我,不是来温存,而是兴师问罪。”
宫侍脸上的笑容蓦然消失。
“罢了,”碧绦随手将锦丝篆香炉搁在条案上,“传膳吧!记得将翡翠乳鱼羹摆在东侧,陛下爱吃这个。”
碧绦猜的不错,未央此来,的确是兴师问罪。
入夜,未央落座在东侧,淡淡道:“多日不见,贵君风采依旧。”
碧绦依照规矩行礼,随后令宫侍们斟酒布菜:“陛下临幸,臣不胜欢喜。”
碧绦亲手端过一盏敬亭绿雪(1),未央并不伸手去接,只是将一封被揉乱的书信搁在桌案。
这书信不是旁的,正是纯玉看过之后哭泣的那封。
碧绦眸中潋滟,似月华流转,并无惧怕:“陛下这是何意?”
“这封信不是写给凤君的,孟庭昭将真的谋算告诉深处后宫手无实权的凤君,毫无任何意义。”一缕乌发落在未央牙白的颊侧,越发显得她肤若凝脂,未央眼底无悲无喜,“这封书信,是孟庭昭想要寄给其狄狝旧部的,意图东山再起,救出凤君。碧绦,你瞒不过朕。”
碧绦痴痴笑了:“陛下,您有多少日子,不曾唤过臣的名字了?”
满桌珍馐美味,未央一筷未动,她续道:“是你令人截走这封信,送到椒房殿,以使帝后离心。”
忽然,碧绦站起来,他望了望窗外云月缠绵,想起与眼前温柔的女人无数次巫山相会,旧梦似在眼前。他形容萎颓,穿的一袭玄紫绣麒麟广袖云袍却浮华得令人移不开眼,整个人仿佛花期之末的荼蘼。
碧绦轻声呢喃:“陛下既已知晓,又何须再来问臣呢?”
有良久的静寂。
晚风过,烛光秾。
未央猛地摔碎手中拨弄的朱砂间蜜蜡珊瑚珠开光手串,在冷寂的深夜迸出泠泠寒光。所谓帝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斛珠宫的宫人们皆跪于地上,哀哀口称陛下息怒。
唯独碧绦神色怔忪,不为帝怒所慑。
未央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你为我为什么?!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碧绦直视当今帝王的眼眸,弃了君臣之间的礼道,以你我相称,他质问道,“这十余年来,我跟在你身边,像影子一样伺候你。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从冷宫一路到玄蜀安州,再从玄蜀安州一路走到这丹墀(2)之上!个中辛苦,明枪暗箭,我心甘情愿陪你一起挡!”
未央冷漠地望着他,她额间冕旒珠纹丝不动:“朕何曾负你?功成之后,朕封你为后宫唯一的贵君,只在凤君之下。”
碧绦苦涩地摇头:“臣想要的,何曾是名分地位?陛下知道,臣想要您的真心,哪怕一点点、一点点也好。可陛下的真心与宠爱,都给了孟纯玉!哪怕他将您弃若敝屣!”
未央拢袖道:“你这是以下犯上。”
碧绦高声道:“哪怕他对陛下的情爱,是你卑贱地偷来的!那个写着六阙诗词的花灯……”
未央忽然抬手,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放肆!”
碧绦绝望地将梳妆华案上的妆奁宝盒、金冠玉钗、琉璃禁步通通推到地上:“在这华美的斛珠宫,后宫人人艳羡的所在,你无数次临幸我后,意乱情迷之际,喊出的,却是他的名字。”
未央道:“除了真心,朕什么都给过你了,是你心怀妒忌,不知餍足。”
“我要离开这里,哪怕是死……”碧绦垂下眼眸,一行清泪划过,他说了与纯玉一样的话,“我不要当他的替代,被你退而求其次抉择。”
未央背对向他,身形挺拔,有龙章凤姿之势:“朕曾说过,旁的由你玩乐,但纯玉,不能碰。你该知道,龙有逆鳞,触之即死。凤有虚颈,犯者必亡。眼下你闯下滔天大祸,朕也留不得你了。”
碧绦道:“臣是陛下的人,陛下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临死前,臣还有最后一个请求,请陛下成全。”
不知何时,窗外竟开始飘起了淅淅冷雨。
未央威严道:“讲。”
碧绦像乳燕般温柔呢喃,仿佛沉浸在一晌贪欢的梦中,不愿苏醒:“臣想要,葬入陛下的侧君陵墓,待陛下百年之后,永永远远守着陛下,伴着陛下。”
夜雨涨青霜,明月过西窗。
我心安处是故乡。
未央颔首,轻声道:“准。”
辛巳年十二月,雨雪涨腻,后宫碧贵君赵氏薨逝,帝赐谥号灵殇,葬入侧君陵墓。
宫门之外,赵鸾仪一袭王姬朝服,广袖三尺,肩束霞帔,头顶翠云挖金累丝东珠凤冠,那正中的凤凰羽毛共七七四十九片,皆以翠鸟之羽点成,她气度雍容,风华绝代,不愧是当年氅安城人人称道的“燕姬殿下”。
鸾仪郑重在丹墀下跪拜:“臣女燕姬,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养心殿内鸦雀无声,殿外有几个拢着麈尾的小宦娘,她们一言不发,屹立于此,仿佛木偶泥胎。过了半晌,芸香坡着脚走出来,淡淡道:“殿下,陛下眼下歇了,您回封地去罢?”
瓶儿亦跟随跪在鸾仪身后,她轻声劝道:“殿下,咱们先回去,一切从长计议如何?”
鸾仪却只是拱手跪拜,中气十足道:“臣女燕姬,求见陛下!臣女燕姬,求见陛下!臣女燕姬,求见陛下!陛下!”
芸香理了理自个儿杏黄的官裙,笑道:“殿下,您可想好喽,眼下不走,可是不要您的仕途了。”
鸾仪抿唇,冷冷不言。
瓶儿讥讽道:“陛下和殿下的事儿,由得你一个阉人说嘴?”
鸾仪在此跪了两个时辰,直到圆月偏西,未央才派人将她召入养心殿。入殿之前,芸香使了个眼色,让锦衣卫收走瓶儿的“新亭侯(3)”,道是面见陛下,须得卸刀解甲,以防冲撞。
芸香笑吟吟道:“来了皇城脚下,就得守我们皇城的规矩。李将军,请吧。”如此,瓶儿只得卸刀解甲,将新亭侯交给宦娘们查验。
鸾仪简短道一句:“你在殿外等。”便迈入养心殿,殿内点了凤髓香,暖意溶溶,身穿一袭月白獐子皮绣白泽常服的未央正坐在龙凤宝案后批阅奏章。
见过君臣大礼后,未央含笑将奏折放下,饮一口碧澄澄的洞庭春茶:“皇妹来了?”
鸾仪恭谨道:“请陛下恕燕姬唐突之罪,燕姬……”
未央打断她说的话:“将纯玉禁足椒房殿时,朕便知道,皇妹迟早要来一趟。毕竟,纯玉曾是皇妹的心爱之人,对纯玉,兴许皇妹比朕这个妻主还要上心,是也不是?”
有剑拔弩张的诡异气氛弥漫在二人之间。
鸾仪道:“既然如此,陛下为何禁足凤君千岁,使之无过而受罚?”
未央将一柄羊脂玉如意握在手中,上下把玩:“皇妹,朕与凤君的事,你不可置喙!你可知道,无帝谕诏书闯入京都,是等同谋反的重罪?!”
鸾仪霍然站起来,阵马风樯的气势不输帝王:“你囚禁玉儿,是在逼我谋反?”
未央搁下玉如意,赫然一声脆响,她逼视鸾仪,二人犹如两只欲要撕咬的猛虎:“你谋不谋反,不在于朕,而在于你!”
鸾仪低声道:“赵未央!玉儿何处对不住你,你要灭其全族,又把人囚于深宫?他在你眼里,分明就是一样利器!用来算计我的利器!”
未央道:“放肆!朕乃大誉天女!”
鸾仪的笑中有轻蔑的意味,她红唇微启,神态犹如古画里风姿绰约的仙姝:“无论如何,今日我要带玉儿远走高飞,你若阻拦,莫怨我不顾为臣之道!”
“芸香,”未央冷冷一瞥,将殿外的人唤进来,“划定封地的王姬,倘若无诏归都,该当何罪?”
芸香一壁为未央奉茶,一壁道:“回陛下,开国典刑有载,王姬无诏归都,不尊帝王,当杖责四十,以儆效尤!”
未央叹道:“皇妹,不是朕要罚你,此乃是朕秉公处置,你下去领罚罢。”
随后便有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搬来长凳、木杖、刑牌等物什。掌刑的宦娘芸香足尖合并,此乃司礼监心照不宣的暗示,示意锦衣卫“用重刑”,便是打死打残也无所谓。
芸香一拢广袖,名贵的鹿尾青玉莲花拂尘划过鸾仪肩头:“请燕姬殿……”
她尚未说完,鸾仪便反手给她一记狠厉的耳光。芸香“啊呀”一声,站不住脚,骨碌碌滚下丹墀玉阶,几个小宦娘忙去搀扶。鸾仪冷声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碰本殿?本殿是凤女龙孙,便是受刑,也有受刑的章程!岂是你等腌臜阉人所能侮辱的?要本殿受刑,成,除了施刑缇骑,尔等宦奴和锦衣卫通通站到阶下去,跪地垂首,不可目观!本殿受刑的长凳也要、施刑的木杖也要裹上黄绫,如此才配碰本殿的千金贵体!”
未央颔首大笑称是:“好,好!不愧是母皇唯一的嫡女!来人,就照燕姬殿下说的办!”
作者有话要说:注:
(1)敬亭绿雪:一种明清贡茶,产自宣城市北敬亭山。
(2)丹墀:指宫殿前红色的台阶,此处代指皇位。
(3)新亭侯:《刀剑录》中的一种腰刀。
感谢观阅。
女二太狗了,太狗了!
大家可以脑补女主的形象:一个头铁的清冷美女~
希望得到大家的留言,谢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