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雪月,人间一色。
当朝凤君孟纯玉坐在藏娇殿内,怔怔望着一封绝命书出神。那书信上寥寥几字真相,剜心蚀骨,皆被纯玉的清泪渲洇。
他的前半生,都活在谎言里!
什么都是假的!
原来这么多年,赵未央一直将他当做棋子戏弄,不只辜负了他,还辜负了朝堂之上忠心耿耿的孟家!就连他视若珍宝的孩儿,胎死腹中,也是赵未央所为!
宫侍永安为纯玉披上件银狐裘缂丝斗篷,悄声儿道:“千岁这是怎么了?又跟陛下起了怨怼?”
永安的话,纯玉充耳不闻,他只瑟瑟发抖,握紧书笺靠近朱红的宫烛,一簇火焚了干净:“骗我……都在骗我……”
永安更是害怕,扶起自家主子枯瘦的身子:“千岁,您别哭了,仔细贵体啊。”
纯玉心字成灰,扔下银狐裘,不顾当朝凤君的身份跌跌撞撞向祠堂跑去。内殿的小祠堂十分精致,佛经描柱,莲花作砖,里里外外以明黄的绸纱裁作经幡,以示供奉之人出身王室,尊华贵重。
祠堂里,供奉的是纯玉未出生的孩儿。
玄紫西番莲波斯毯上摆了一方楠木婴棺,棺身雕刻极乐西方百子图。每每看到孩儿的灵位,纯玉都会心痛难抑。此时他不知从何处涌来一股气力,竟抬手将重若千钧的楠木馆抱入怀中,喃喃自语,恍若疯魔。
“莞儿,爹爹带你走……爹爹今日就带你走——”他青丝凌乱,盈着满面清泪便往殿外奔去,仿佛被猛兽追赶的猎物,浅有疏忽就会即刻毙命,“我们走……我不要被困在这里……不要……”
宫侍与宦娘齐齐整整跪了满地,自然不肯放金尊玉贵的凤君千岁赤足雪中,胡乱奔走。当今陛下威严可畏,倘若知晓此事,恐怕要治斩首之罪。
纯玉且哭且泣,悲意难平。这般绝世的美人儿落起泪来,直引得天地都飘起骤骤大雪。吴公公抬眼看他,暗自惊叹,今年纯玉不过二十二岁,容色已褪笑相,早不是孟府公子时的无忧无虑。
他一时未抱紧楠木婴棺,摔落在地,闷响之后摔出明黄色贡缎包裹的婴儿琥珀干尸,宫侍倒吸一口凉气,连连跪拜,求纯玉不再胡闹。纯玉却跪下将那明黄贡缎抱在怀里,又快步往丹墀下跑去。
“放我走……放我走……我不要被困在这里……不要被困在这里……”
“不要……不要……”
忽有宦娘尖利的声音传禀道:“陛下驾到!”
鹅毛飞雪里,有一行人浩浩荡荡前来,前有宫侍提麒麟灯引路,后有宦官持锦华盖遮雪,尚未靠近便使人察觉到独属于九五之尊的龙虎之气。当今陛下名唤赵未央,乃是愍文帝的庶长女。
赵未央傲立雪中,一袭玄墨貂氅裹着明黄牡丹百裥裙,肩披红玉髓霞帔,如云青丝高高盘成玲珑宝髻,头顶芙蓉花束金丝凤冠,好一副夭桃秾李,仪态万千。
未央伸手欲抚他面孔,露着体贴的笑:“玉儿这是怎么了?”
“赵未央,你骗我!”心痛至极时,纯玉不顾尊卑,直呼九五之尊的名讳,“你生生蹉跎了我一辈子!毁了我这一辈子!”
檐角飞霜,堆银砌雨,天地一片苍茫。
未央笑意不减,恍若从未听见纯玉的哭诉,只淡淡道:“玉儿又听了谁的挑唆,来跟朕闹小脾气?”
纯玉眼泪滴落如珠,令人怜惜:“晋狝边境飞鸽传书……我收到阿姐的信函,当年,是你兵行险招,亲自打压孟家,暗杀我娘,贬斥我孟氏百口……”
未央屹立雪梅树下,姿态傲然,她不紧不慢道:“朕贬斥孟家,是因其暗中谋反。”
纯玉紧咬嘴唇:“不!你明明知道的!我的娘亲姐姐一心辅佐你,她们没有二心!”
未央失笑:“前朝国事,你一介后宫郎君,如何懂得?”
“你杀我孟家嫡系子孙,只留下我孟纯玉,是需要人为你担当罪过,需要天下人唾骂我蓝颜祸水。”雪片簌簌落下,纯玉泣不成声。
未央宠溺地将他抱入怀中,因冬雪的缘故,她的怀抱并不温暖:“傻玉儿,我力排众议留下你的性命,是因对你情根深种。”
“情根深种?”纯玉笑得凄冷,“我能被你欺骗一时,不会被你欺骗一世!你告诉我,我们的莞儿,究竟是怎么死的?”
未央美眸一深:“自然是被碧贵君所暗害。”
纯玉推开她的怀抱,轻声道:“不,是你让他这么做的。”
是你,让他这么做的。
霎时间,未央的面孔如落雪般冷白。
纯玉抬手打在她的侧脸上:“赵未央,你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放过!”
未央身后的掌印宦娘芸香连忙高声道:“伤及陛下千金贵体,乃是灭九族的重罪,当赐车裂之刑!”
芸香使了个眼色,登时有两个御前当差的缂丝红衣小宦娘走上前来,挟制住纯玉双臂,使之动弹不得。芸香皮笑肉不笑道:“陛下既是九五之尊,又是您的妻主。凤君千岁啊,您这么折腾陛下,可不是跟自个儿过不去吗?”
所谓宦娘,便是在宫中服侍的女人。说是女人,并不完完全全是女人。入宫之前,她们须得饮一盏苦桔根熬成的绝嗣汤,从此不仅绝了子息,更是绝了身为女人的尊严。这汤使女人胸脯干瘪,身材佝偻,面色无光,形如厉鬼。除了在宫中伺候奔前程,宦娘们别无去处。
纯玉哭得肝肠寸断:“九族早被她诛尽了,徒留下我这么一个孤鬼,活得有什么趣儿!赵未央,有本事,你就赐死我!”
闻言,未央不怒反笑。
好整以暇、饶有兴味地笑了。
她骤然伸出套着翡翠戒指的玉手,扣住纯玉小巧的下巴:“你呀,真是一点也不乖。你若知趣儿,便该知道眼下谁是这大誉朝的天!朕,朕才是你头顶上的天!倘若朕是你,只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住在这中宫,与朕鹣鲽情深,琴瑟和鸣。”
尚不待她说完,纯玉疯狂地挣扎起来,犹如一只被罗网紧紧缠缚的小鹿。因被宦娘反剪双手,他身上的缂丝狐裘与鹅黄丝袍悉数被扯破,束发的玉冠也跌落在地。衣饰凌乱,美人泪垂,颇有种癫狂的美感。
“鹣鲽情深?琴瑟和鸣?”纯玉且笑且泣,“你做梦!眼下我母族亲旧都不在了,莞儿也不在了,我还怕你做什么!便是到了阴司里,我也要报这蚀骨之仇!”
未央涂满朱砂蔻丹的指尖轻轻敲打他的喉结,笑道:“是,他们都不在了,可……”她话音一转,“燕姬,还在封地啊。”
纯玉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所谓燕姬,便是前朝皇帝愍文帝唯一的嫡女赵鸾仪,自幼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刚到及笄(1)之年便被先帝封姬(2)。封地在燕云十六州,故世人称其为燕姬。
纯玉心如死灰,他冷眼看向宫宴不触即化的飞霜,叹道:“未央,我问你此生最后一个问题。”
“玉儿……”
“——当年七夕节,与我在花灯上联诗的,究竟是不是你?救我性命于云霞楼的,又究竟是不是你?”
未央微微颔首,把玩她的金蝉莲花臂钏:“都已此去经年,是与不是,那么重要吗?”
纯玉泪萦于睫:“不是你,对不对?是燕姬姐姐!放我走!放我走!我要去找燕姬姐姐!这辈子,是我负了燕姬姐姐!”
未央摇头道:“除了朕的东宫,你哪里也不能去。”
纯玉犹在深雪里挣扎,哭声凄厉令人不忍卒闻:“放了我!再留在这里一刻,我就要被你磋磨致死!放了我,我不要留在这里!不要!”
未央神色沉静,高声宣令道:“来人,传朕口谕:孟凤君病重,言行失德,自今日起,幽禁椒房殿。”
十六尺高的朱门骤然关起,关起满室风月幽情。
燕云十六州。
探子手持密函进言时,燕姬正手持文书,批阅军章。今日她一袭天水碧广袖留仙裙,胸前坠着三层珍珠银丝璎珞,青丝不绾,只任其肆意落了满地,这番模样不似皇家公主,倒更像画上的洛神仙子。
可她一抬眼,探子看见那双冰凌凌的美眸,龙精虎猛,不怒自威,登时如见菩萨,大气也不敢出。
“属下见过燕姬殿下,殿下万安。”
燕姬惜字如金:“何如?”
自从庶姐赵未央登基,各位公主便各自归往封地,虽说孟纯玉早已嫁给赵未央,身为当朝凤君,然燕姬仍不曾对他放下心思,一直令人打听氅安的消息。
正应了戏文上那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探子拱手禀报道:“氅安那边,出了事儿。凤君千岁仿佛是得了什么重病,养在椒房殿里头,不能见人,连侍君们的晨昏定省都免了,由碧持正暂代协力六宫。”
话音未落,燕姬手中的上品紫毫(3)骨碌碌滚到案下,她低声道:“得了什么病?”
探子低眉顺眼道:“属下不知。”
燕姬不由握紧那鹿皮文书,一时情急,竟把文书扯裂,她低声道:“等瓶儿办完了晋狝的岁贡差事,你点几个虞侯,带些十六州的贵礼,陪孤往氅安走一趟。”
燕姬的贴身将军李瓶儿连忙跪下,阻拦道:“殿下不妥!原本陛下便对我等多有疑心,倘若殿下再往氅安走动,瓜田李下,安有太平!”
燕姬眸如秋水,她宛转长叹道:“倘若殿下发觉是孤替孟庭昭往中宫传信,迁怒于玉儿,那便是孤害了他!”
探子吓得后退到青铜睚眦祥鼎后,默默不敢言,当朝陛下的嫡姐,竟然口唤陛下男人的乳名,此事传扬出去,恐怕令世人喟叹。
左右随从皆跪地规劝:“殿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燕姬却垂下眼眸,抬手将腰间可召唤千军万马的濯弦令扔给李瓶儿:“传孤旨意,备马三千,走往氅安。”
她垂下眼眸那一刹那,心中忽漾起一个红衣少年的盈盈笑影。少年明眸皓齿,五官钝润,额间点了一痕俏色朱砂,仿佛一只无忧无虑的小兔子。
彼时在国子监,他这般唤她:“燕姬姐姐。”
算来年岁,她已经有许多年许多年,不曾听到少年这般撒娇相唤。
作者有话要说:注:
(1)及笄:指女子成年,年满十五岁。
(2)姬:本文私设,借用古时王姬的称呼,身份类似于男权社会的“王爷”。
(3)紫毫:一种毛笔,笔锋野山兔项背之毫制成,因色呈黑紫而得名。
感谢观阅。
开新坑啦!撒花花~大概率是个甜文,但是中途也会有一点虐,希望大家海涵~
写作在进步中,需要大家留下宝贵意见,好让我进步哦。
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