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泉韵和穆萍萍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快到上工的点,天际弥漫胭脂红,知青点屋外却围了不少村民,七嘴八舌地谈起了昨晚的事。
“昨天敲门的动静可大了,我屋子都听到了。”
“我也听到了,梆梆梆的一阵响。”
“……现在什么情况?”
“把那个拿公粮的知青抓走了,还能有什么情况……”
穆萍萍拉着林泉韵好不容易从围观的村民中挤到知青点去,刚一进去,屋子里就是一脸的愁云惨淡。
所有知青都围在一起坐着,没人说话。
“昨晚到底怎么了?”穆萍萍着急道,虽然她看不惯陈倩,也说过小心民兵组织部过来抓她,但万万没想到,真会出现这样的事。
漫长的沉默后,李燕疏皱着眉站起身来,“昨晚民兵组织部进来后,直奔陈倩,二话不说搜了她的行李和床,在她的床底发现了白面腊肉,足足好几斤。”
这年头,偷拿公粮可是大罪,更别说一拿拿好几斤。
穆萍萍听着,脸一白,她是跟陈倩不睦,但是大家都是知青,一个利益共同体,怎么能事不关己,想了个最有可能的猜测,“有、有没有可能是炊事班的师傅让她拿回来放一下?”
李燕疏摇摇头,“我们也想过。但是陈倩什么话都没说,就被带走了。”
他们昨天晚上是亲眼看着民兵组织部要把陈倩带走的,话都不让她说一句,他们想争取个回转的机会,不仅一点用都没有,还被推倒在地。
后半夜他们愣是没一个人敢睡着,生怕民兵组织部再杀个回马枪,又不由分说地抓人。
穆萍萍挫败地跺脚,忽地想起,“要不我们去问问厨师吧,他应该知道炊事班的事儿。而且陈倩之前还老炫耀厨师可喜欢她,总给她吃好的。”
“好主意。”李燕疏点头。
发生这事后就一直闷不吭声的李欣也开口,“我在村里有熟人,我也去问下村里,现在是什么情况。”
一时之间,都隐隐往李燕疏脸上看过去。
李燕疏脸色铁青,却没表示出来。
见他不作声,事情就这么在这种不阴不阳的氛围中定下了。
虽然发生了这种事,但是要上的工不能拉下。
离了知青点,穆萍萍还觉得纳闷,“你说,李欣那么高傲的一个人,怎么会主动提出要去问村里。我还以为,她谁都瞧不上呢,没想到倒是和陈倩挺好的,也是稀奇。”
林泉韵不擅长猜测别人的想法,没应声。
但还好穆萍萍也不需要她开口,自己琢磨了一路,没琢磨出个所以然,走到养猪场门口,又见那么高一摞猪草。
“怎么又有猪草了!”穆萍萍吃了一惊,转念又道,“正好,我们上午就不用去割猪草了,忙完赶紧去食堂打听一下。”
林泉韵注视着那叠猪草,慢半拍地,才回复了句“好”。
李欣心里藏着事,步子落得快。
到了地儿,她先看了一圈周围,见没有别人,才踮着脚往屋内看了一下,王国山在,正翘着二郎腿,抖腿。
李欣无意识皱紧眉头,小声地喊,“王国山,你出来一下。”
屋里的王国山听到声愣了两秒,马上反应过来,够着脖子往外一看,就见是个粗麻花辫白皮肤的女知青。
当即一喜,这是李欣第一次主动找他,忙圾上鞋,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抓起放在桌上的布鞋,三步并两步,出了门。
“找我什么事?”刚一站好,王国山便直勾勾地盯着李欣看。
这知青是所有知青中最漂亮的一个,屁股也大,走起路来那屁股一左一右,可别提多带劲,就是性子傲,不过就是因为这份傲气,他才愿意在她身上花费这么多心思。
李欣自然感受到了他目光,强忍着恶心,别开脸,拿后脑勺对着他。
她本来就不喜欢王国山,长得五大三粗的,又没有文化,还有一个儿子,这种人看她一眼,她都觉得恶心,更别说被别人知道她和他有联系。
但奈何他是支书家的儿子,有些事只能找他帮忙。
王国山见她不理人,献媚似的举起手里的鞋,“你上次不是想要白底条绒鞋吗,我托人给你找来了,还塞了层鞋垫,保你穿得舒舒服服,走出去不比谁差。”
“真的?”李欣一喜,回头一见确实是条绒鞋,脸上的表情立马缓下来了,接过了鞋,下巴点了点,“劳烦你费心了。”
王国山搓了搓手,“应该的应该的,你找我什么事?”
这次他问,李欣便肯接茬了。只是依旧吞吐,“……昨晚,民兵组织部突然闯到知青点,说有知青拿公粮……”
王国山不用给她留面子,直接打断,“这事不是你个小娘皮能管的事。公粮可是一分都不能拿的玩意儿,她不但拿了,还拿了不少,要是查出还有别人也拿了,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李欣顾不上为他的语气生气,脸色刷地一白。
陈倩平日里往知青点拿东西,少不了她那份,她就帮着给陈倩说说情,给村里请假什么的也好请。
次数还不少,这万一被查出来了……
她心里憋着事,也没有心思敷衍王国山,抓着鞋就想走。
王国山忙攥着她胳膊,把她拉回来,咧着嘴笑,“这么着急走干嘛?”
他的手在她胳膊捏了捏,李欣头皮一炸,“刷”地甩开他的手,后退几步,怒道,“少碰我!”
语罢,她匆匆转身就跑。
王国山看着她的背影,唾了口唾沫,妈的,有进没出的小贱人,迟早给她办了!
“陈倩?你问陈倩干嘛?对了,她今天怎么不来上工……”
穆萍萍没空给厨师解惑,连忙道,“不说这个,师傅,炊事班有没有给陈倩拿东西回去,放知青点?”
厨师面露迟疑,“确实好像有那么回事。前段时间食堂很多老鼠,我好像是让她带回去过东西,白面腊肉什么的,都拿了些。到底怎么了?”
穆萍萍着急和其他知青汇报消息,“泉韵,你和他说,我先过知青点那边。”
“好。”
等林泉韵到了知青点,知青已经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合计要怎么办。
见她过来,穆萍连忙拉着她的胳膊,庆幸道,“还好是人厨师让放的,误会一场,解释清楚就得了。”
“不过……”穆萍萍的目光落在李欣身上,费解道,“她这个时候怎么又不说话了,刚刚不是还挺积极的吗?”
林泉韵的目光往李欣身上落。她脸色苍白,抱着胳膊,魂不守舍,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最后一合计,他们决定当即就出发,拜托支书给民兵组织部好好说说。
于是浓墨般的夜幕里,几颗星星乍现,又悄无声息地隐入苍穹里,他们一大伙人进了支书家的门。
见到他们,支书忙从热水里抽回脚,边擦干边客气道,“你们怎么有功夫来我这里了。”
几个知青对视一眼,一致推选最会说话的李燕疏和支书交流。
李燕疏很受用,嘴里弧度几不可闻地上扬了少许,“支书,无意叨唠,但是……”
李燕疏说完好一阵,支书才放下茶缸,慢悠悠道,“所以,你们觉得陈倩没拿公粮?”
“对……我们希望您和民兵组织部解释一下,这一切都是一场误会。”
支书没应声,又是喝了几口茶水,才道,“我理解你们想救回自己的伙伴,这很正常,但是也得分清哪些伙伴值得救。”
不等他们提出疑问,支书起了身,去屋里的柜子里,拿了个半新不旧的账本出来,翻出来最近的几个月。
“你们看看,自从她到食堂以来,食堂每月的账都在增加。”
李燕疏接过账本,越看脸色越难看,从陈倩在食堂劳动以来,光是油,一个月就打了九壶,这可是以前三个月的量。
他竟然还说这是误会一场。
别的知青见状,连忙凑了过来,李燕疏眼不见心不烦地塞给他们。
一时之间,唯有纸张翻页声响彻这间漆黑的小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纸张越翻越慢,他们都识字,自然看得懂,账本上写了什么。
直到声音隐没,支书才缓缓道,“一次我可以和民兵组织部说。但是这里这么多,我都能说是误会吗!我可丢不起这个老脸……如果没有其他事,你们就先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本就是他们这边不占理,他们还想要支书帮忙,这不无理取闹。
来时信心满满的知青,一个一个跟卸了劲儿似的,往外走。
“泉韵,你等一下。”支书突然道,“我和你说个事。”
林泉韵脚步一顿,犹豫两秒,应了。
往回走的路上,良久都没人说话。
不知道是谁说了句,“亏我们还以为她是被冤枉的。”
“就是就是,完全是自作自受。”
短短几个字,就给陈倩的行为定了性。
和她们分开后,穆萍萍拉着陈倩往屋子里走。
“果然陈倩就不是个好东西,亏我们还给她跑东跑西。”穆萍萍不忿道,“都怪她手脚不干净,村里的人估计还以为我们也手脚不干净,坏了我们知青的名声。”
“不过,泉韵,支书找你干嘛?”
思绪拉回刚刚,林泉韵垂了垂眼睑,“他想让我去炊事班上工。”
“啊,好事啊,”穆萍萍虽然舍不得林泉韵,但是也不想耽误她,“你答应没?”
“没有……”
“为什么没有啊,这么好的事,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你在炊事班,工作可轻松不少,倒是就有更多时间,做自己的事。”
做自己的事。
时间刻度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她从不忽视可以用来努力的每一分每一毫。
而且。
那件事中,虽然支书从不无辜,但是那却是在她暴露真面目后。
所以,不管是从何处考虑,到炊事班上工都是件,百利而无害的事。
她应该要答应。
隔天一早,林泉韵记着昨天出现在养猪场门口的猪草,特意起得很早。
越接近年尾,寒气越来越重,林泉韵呼吸着沁凉的空气,一路往养猪场走去。
到达门口,她等了一会儿,便见一个削瘦的身影破开迷雾,从远方走过来。
和小孩一样,他身后也背了比他人还高的猪草,到达门口。
抬眼的瞬间,和林泉韵四目相对。
他好似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她,微微有点愣神,又极快地反应过来,沉默地避开视线。
林泉韵视线落到他身后的猪草上,轻声道,“其实你不用这样的……”
上次借他的工分票,本就没有多少。
只是池惊寒好像没在认真听她说话,径直低下身,抱起猪草,站在门口,等她开门。
完全忽略她的话。
林泉韵在心里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打开养猪场的门口。
他沉默地把猪草搬进来,按照她说的地方放好,时间也才过一点,他就已经帮她把一上午的工作做完了大半,正沉默着往外走,灿金色的阳光打在身上,晦暗与光芒相交融。
林泉韵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想道谢。
话还没出口,一只微凉的大手护住她的脑袋,她一时不备,被那双手拉得踉跄几步。
“怎、怎么了?”
话音刚落,便听一道清脆的瓦片碎声从刚刚站立的地方传来。
林泉韵站在原地,有些后怕,如果不是他,她刚刚就被瓦片砸中,“谢谢。”
池惊寒沉默地摇头,护住她的手立马收回。
已经到门口,池惊寒先停住脚步,林泉韵跟着停。
和他面对面,才发现他真的挺高,阴影铺天盖地地压在她身上,林泉韵得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谢谢你给我的猪草,不过以后不用了。”
又是拒绝,池惊寒抬起眼睑,今天第一次正眼看了女知青一眼。
不算善意的目光。
不过秒,又极快地收敛起情绪,垂了眼睑。
林泉韵没发现他的目光,环顾养猪场的一切,轻声道,“我马上要去炊事班上工,你以后来也见不到我了。”
话语落地,池惊寒抬了头,看向她,“谁让你去的?”
声音寒凉入股,划破寂静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