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萍抱着书包,在小巷子中?飞跑。天已经?黑了,这里远离街道,根本没有路灯,附近的人家?也没有扯电线的,大家?全都点蜡烛,用煤油灯。
她一路飞跑,还要避开地上的水坑,不过这条路她天天走,哪里有坑,她一清二楚。
狭窄的小巷子里,房子的门?都开着,能听到里面的说话声,闻得到饭菜味,还有女人在唱着歌,弹着琴。
她跑过长长的狭窄的巷子,尽头是一个水井,井边有几个女人在摸黑洗衣服,水哗啦啦的响,搓衣服的声音像是一首有力?的歌,充满了节奏感。
她跑到水井旁,气喘吁吁的,都来不及休息一下就赶紧把书包放在远处的台阶高处,避免被水溅湿书本,脱下鞋子,赤脚走过去,蹲下帮着她妈妈一起淘衣服。
旁边一个洗衣服的女人笑着说:“你女儿来了,你可?就轻松喽。”
吴小萍的妈妈笑了一声,温柔的对吴小萍说:“学?完了?今天写了几道题?”
吴小萍一边跟妈妈说话,两人一起把旁边这一桶的衣服都洗干净,淘两遍,再?拧干,再?抬到院子里去,搭在竹杆上。
那边的楼里有一个年轻的男人,他听着收音机,吃着瓜子,吴小萍进来客客气气的喊哥哥:“我?们洗好了。”
年轻男人笑着说:“那我?就不去看了,还是两桶?”
吴小萍点点头,年轻男人就开抽屉给她拿钱,两桶衣服八毛,吴小萍的妈妈要从早上四点洗到晚上九点。因为那桶都是洗澡的浴桶,能放几十?斤衣服。
吴小萍拿上钱,跑出去找她妈。她妈已经?换好了衣服,拿着包,牵着女儿的手,两人步行回家?。
四通八达的小巷子里,仰头可?以看到天空中?悬着的明月,低头可?以闻到小食摊煮汤的香味,还可?以听到两边小楼里各家?说话的声音。
母女两人相依偎着,走在小巷子里。
路边有一家?食摊,正?有两个人在等店主下面。用鱼头虾壳煮出来的面汤又?香又?鲜,香味飘出来,让人直流口水。
吴小萍的妈妈站住,问她:“你饿不饿?”
家?里是没有饭的,要是回了家?再?吃,妈妈肯定想省下柴火不煮了,就吃半个冷馒头顶饥。她想让妈妈吃点热的,但是……她又?担心买了面,回家?爸爸看到钱少了会发火。
她犹豫起来,她的妈妈就以为她还是想吃的,拉着她走过去,问食摊:“老板,一面素面多少钱?”
食摊老板说:“素面不加葱花,一碗一毛二,你们俩吃,我?给你们多下一把,一毛五吧。”
洗一天的衣服才赚八毛,吴小萍的妈妈想了想,问:“老板,一毛钱卖不卖?”
食摊老板看看这一对母女的穿着,叹了口气:“卖,唉,我?给你们多加点汤,喝点汤暖暖胃吧。”
吴小萍的妈妈就放下一毛钱,老板抓了一把面条下进竹笼里,看了看她们,又?抓了一把。
面像丝一样细,锅是滚的,下锅马上就翻起来了,像一捧雪白的丝线在滚水中?舞动。
老板拿一只碗,调入面汁,再?将?竹笼提起,将?面放进去,再?揭开另一个锅的盖子,把鱼头虾壳煮出来的鲜汤注入进去,点了两滴香油,再?拿两双筷子,放在摊子板上,说:“没凳子,站着吃吧。”
吴小萍的妈妈连忙道谢,两母女站在摊子前将?这碗面吃得干干净净,汤都喝光了。吴小萍只觉得浑身?上面的寒意和水井旁的水气都被这一碗热汤面给驱散了。
她抓住妈妈已经?变形的手问:“妈,好吃吗?”
她的妈妈笑着搂着她说:“好吃,好吃。”
两人走了一个小时,才在十?点左右回到了家?。
家?里是漆黑的,吴小萍的爸爸和两个弟弟都已经?睡着了。两母女都习惯了,摸黑进门?,不会碰到任何一样东西。
吴小萍的床就在进门?的地方,跟柜子紧紧挨着。床上已经?躺了大弟,她把大弟往里面推一推,脱了鞋上了床,把外衣脱下,只穿背心和短裤,拉开毯子躺了下来。
她的妈妈爬上大床,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弟弟哼了两声,妈妈赶紧抱起来哄一哄。她的爸爸翻了个身?,睡意浓重的问:“回来了?钱拿了吗?”
她妈妈小声说:“拿了。你睡吧。”
她的爸爸问:“拿了多少?”
她妈妈说:“七毛。”
她的爸爸哼了一声,不满的说:“你们母女两个一起洗,才给七毛?”
她妈妈说:“不少了,现在哪哪都这样,这一家?已经?是给的多的了。”
爸爸这才不再?说了。
吴小萍这才小心的松了口气,闭上眼睛,马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几个小时以后,她就听到了妈妈和爸爸起床的声音。
爸爸出去倒马桶,接水,回来捅开炉子煮面条做早饭,妈妈在喂弟弟,给弟弟换尿布。
妈妈喊她和大弟起床,说:“带你弟去外面尿,小心别被人看到了。”
吴小萍爬起来,再?把大弟推起来,帮他穿衣服穿鞋,再?带他出去撒尿洗脸,两人回来时,爸爸已经?吃过了饭,锅里的面条少了一半。
吴伟换上了他唯一一套没有补丁的长衫,拿上公文包,不伦不类的。他站在门?口的一面破镜子前,仔细的用梳子把头发整齐的梳成中?分,中?分的缝要笔直笔直的。
他收拾好了,对他的妻子说:“你快点出门?吧。”再?对吴小萍说,“跟你妈好好洗衣服,多赚钱,这个月的治安费还没有交呢。”
吴小萍点点头。他再?对大儿子说,“好好带着弟弟在家?呆着,不许跑出去。不许你带弟弟上床,只准在地上玩,要是再?跑床上拉了尿了,小心挨揍!”
大儿子嘿嘿笑。
吴伟拍了他的脑袋一下,“别傻笑!等你再?大一点,也能赚钱了就好了。”
吴小萍看着大弟,想起她像大弟这么大的时候,家?里还住在祝家?楼,她穿着干净的衣服,每天都可?以跟小姐妹们一起去读书上识字班,现在大弟只能每天关在家?里,别说读书了,他连字都不识。
这一切都是从她的爸爸出去赌钱开始的,家?里欠了债,不得不从祝家?楼搬走。爸爸的工作也没了,为了躲债,他们一家?搬了好几回家?,后来爷爷和奶奶都死了,爸爸不肯回老家?发丧,爷爷求着他说想葬回老家?,不想被烧成灰,可?是爸爸嫌送爷爷奶奶回老家?下葬太花钱,还是把他们都烧成了灰。
妈妈说,等爸爸不赌了,他们家?的债还完了,家?里的日子就好过了。
可?是现在爸爸已经?不赌了,家?里的债也还完了,可?他们的日子仍然没有变好。
爸爸已经?不让她去上家?教了,也不想送她去读女中?了,他现在就想让她也跟妈妈一起去赚钱,多赚一点钱,连弟弟他都不想送去读书了,盼着他赶紧长大,也要去为家?里赚钱。
她跟着妈妈来到洗衣院,签名报道以后,两人领了衣服就去洗。
她一边淘衣,妈妈一边对她说:“不要怪你爸,现在的日子不好过,治安费,卫生费、救火费月月都涨,这个月就要花八块钱,唉……”
她和妈妈洗一天衣服只赚八毛,八块就要赚十?天。可?是他们家?还付六块房租,还要吃饭,爸爸还要坐车,还要付公摊的水费和电费,虽然电灯只有路口才有,可?是每个月还是要摊五毛钱的电费。
不付也不行,房主不愁房子租不出去,要是把他们赶出去,他们就没地方住了。
吴小萍问:“我?们不能回老家?吗?我?听祝家?楼里的人说,他们有不少人都回老家?去了。”
妈妈摇摇头,“不能回,好不容易才出来的。”她看着吴小萍说,“要是在老家?,你十?岁就该出嫁了,能给人做妻都是幸运的,多数都是被卖出去做小了。你现在还可?以读书,以后还有机会找个好男人。你爸再?赌,他都没卖了你,卖了我?,他就是个好人。”
吴小萍洗了一上午衣服,从四点洗到中?午十?二点,两条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那个年轻男人烧了热水,到了中?午,就从屋里拿出大饼来,提着热水挨个给洗衣的女人们倒热水喝,让她们就着热水啃大饼。
这就是他们的午饭了。
吴小萍的胳膊又?酸又?痛,让她想哭,她第一天来洗衣服就是哭着洗的,不是委屈,而是疼,胳膊、腰、腿,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
其?他的洗衣妇们看她哭都在笑。
“别哭,别哭,过两天习惯了就不痛了。”
“头一天不习惯,多洗几天就行了。”
她一边哭,一边想,妈妈洗了好几年,她从来没在家?里哭过。要不是她来洗衣服,她都不知?道洗衣服竟然这么痛苦。
现在她还是会痛,可?她已经?能忍住不哭了。她僵硬的用胳膊指挥手,把饼和热水送到嘴边。看其?他的洗衣妇也都是这样,表情有些狰狞,动作有些僵硬,可?都沉默着把吃的咽下去。
吃完,她们还要继续洗。
又?是一天辛苦,又?赚了八毛钱。
今天她们没有吃面,但仍是偷偷省下来一毛。
吴小萍的妈妈说:“多省几天就能把你的家?教钱省出来了。”
可?吴小萍已经?不想去读书了,她想去做事。
她抱着妈妈的胳膊走在回家?的路上,忍不住说:“妈,我?想去做下人,我?打?听过了,做下人一个月能赚十?五块钱!”
吴小萍的妈妈站住了。
吴小萍怕她生气,一直不敢说,可?她一直想多帮帮家?里的忙:“我?想让你不要这么辛苦,我?想帮帮家?里的忙!”
吴小萍的妈妈看着她,又?疼爱又?难过,“你还太小了,没关系,有爸爸妈妈呢,你不用管家?里的事。”
吴小萍说:“我?不小了!我?可?以的!”
吴小萍的妈妈还是摇了摇头:“做下人要任打?任骂的,不行。”
吴小萍:“我?不怕,我?可?以的。”
吴小萍的妈妈:“不行。你是个女孩子啊,万一出事怎么办?外面的人都太坏了,要是他们欺负了你,怎么办?”
吴小萍没有办法说服妈妈,只好暂时先放弃这个念头,可?她心里觉得,家?里的情况会越来越坏的,早晚有一天,他们必须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到那时,妈妈就只能同意她去找更能赚钱的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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