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得往贵了卖!”
符云很有奸商的架势,“咱们这是卖方市场,卫氏就算捧着粮食都买不来这么好的铁和炭,价格凭什么要低?况且两关的防务如此紧要,一处只百人怎么够?练兵哪少得了粮食,必须往贵了卖!”
谷绍仪和褚川没听过卖方市场这个词,但望文生义也能理解。
他们很想说哪有可着一只羊薅羊毛的,奈何一旁的赵奕已经开始核算成本了,并要求至少要按照成本价十倍的价格卖出去,听起来也太黑了点。
符云对此倒是接受良好,技术垄断的行业大都暴利,十倍也只是洒洒水。
程方察言观色,一巴掌把激动的赵奕按了回去:“主君必然要进军永和郡,农具是必需品,若是卖的价格太高恐不利于将来收拢民心。”
谷绍仪和褚川两个不好得罪同出一门的技术人员,见程方主动站出来俱是松了一口气,纷纷出言附和。
“今年各处皆有旱情,主君若是卖得太过贵,不免有趁火打劫之嫌。”谷绍仪道。
褚川也是一样的理由:“爱人者,人恒爱之①,主君既有余力,何妨结好百姓,届时人心自附。”
就是百姓会用脚投票是吧。
“那农具就在成本上加上一成卖,炭就……”
符云看向赵奕,对方在程方的围堵中艰难伸出三根手指,符云又看向管账的几人,燕椿颇不赞同:“阿姊也知道,那都是上好的银霜炭,就算拿进宫中做贡品都使得,三倍成本的价确实低了,我觉得十倍挺好,价低了反倒显不出世族的身份。”
谷绍仪家里是暴发户,褚川更是数代贫农,哪知道世族到底有多奢侈,此时听燕椿说起只觉得瞠目结舌,符云反倒淡定如初。
“永和郡穷乡僻壤,卫氏哪能和燕氏比,炭价定在五倍成本,要是他们买的多了,就给他们算便宜点。”
这下没人反对了,那所谓的银霜炭一开始就是奔着豪门去的,卖贵点也和百姓不相干。
“让卫氏拿皮绳来抵,他们能拿出来多少皮绳我们就要多少,剩下的可以粮帛以七比三的比例抵付,不收钱。”
这倒不是符云有意刁难,而是此时的币值过于混乱。
在数百年间历代皇帝动辄赏钱巨亿的大手笔下,民间的铜被集中到了世家大族的手中,又因世家大族厚葬成风被带入地下,虽然有各路军阀勤勤恳恳把铜挖出来重新流通,也只是杯水车薪难以为继。
这就导致朝廷铸造的铜钱越来越敷衍,那些铜钱倒不如称之为环形铜片更合适,轻飘飘的一阵风都能吹跑,还要大言不惭的再上面标注上“五铢”、“直十”、“百铢”等字样,在民间的信用直逼金圆券。
甚至金圆券还能用来糊墙,这些粗制滥造的铜钱用来做毽子都嫌轻。
卫氏自然明白用钱是糊弄人,但长乐县要皮绳就值得琢磨了。
总不能是为了捆竹简吧?
这不是在与他们做交易,而是在赤裸裸的炫耀武力。
卫氏可以选择不提供皮绳,但皮绳只是编制甲胄的上选,若只是一时应急,用布绳也是一样的,只要能做出来甲片,编织是技术水平最低的步骤,反正冬天在家也是闲着,打鞋子编筐和编甲胄没什么区别。
卫审手中还拿着那件作为样品的犁头仔细端详,末了他道:“去拿一把铁刀过来。”
至于为什么不是钢刀,诚然此时已经有了百炼钢工艺,但费时费力,也只有皇帝的禁军才会如此豪奢尽数以百炼钢用作兵器,寻常人家还是铁刀更多些。
卫氏的部曲自然也是如此。
护卫按照卫审的意思用尽全力持刀劈向犁头,只听当啷一声长刀脱手而出,那护卫一手握住手腕,显然被震得不轻。
卫麟沉默着捡起刀,刀刃已然卷曲,而那个被砍了一刀的犁头却毫发无损。
虽然大型铸件的防护水平和甲片不同,但同样材质的硬度却不会有很大差别,长乐县士卒披着这样的甲胄,天底下又有多少人是他们的对手?
卫麟突然理解了那些仍旧使用骨矢的胡人对上身着铁甲的华人是什么感受,这是种让人想要当场放弃的无力感。
卫审又拍了儿子一巴掌:“我们和长乐县的云骧是同盟!”
卫麟语气不满:“儿是永和郡守,她若是势大,儿岂非首当其冲?”
“那你想怎么着?现在带兵去平了他?你觉得长乐县的人会跟着你还是跟着他?”
卫审瞥了儿子一眼,只觉得对方拎不清:“长乐县的人可是说云骧抓来山胡给他们修渠,又免了他们今年的田租杂税,虽因天灾未能攒下粮食,所得却足够一年嚼用和种子。当年范增见高祖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②乃知其志不在小,如今你见云骧所为,就只想到你那个郡守?”
卫麟几乎要蹦起来:“他一个流民帅还想当州牧刺史不成?!”
一个郡守就顶天了,至于州牧刺史,那不是寒门该肖想的东西。
卫审骂他愚蠢:“司徒氏自顾不暇,各方豪帅蠢蠢欲动,又有那水镜的天下三分之谶在上,这分明是乱世之兆!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谁还管你是何出身?!”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天上的水镜再次有了动静。
与初次登场时如出一辙的乐声再次响起,昭示着这次的内容。
【上回我们说到司徒樗驾崩,留下年幼的司徒崇继承皇位,但ta年长有功的养男司徒重却对此颇为不满,因此雍国朝堂上首先需要解决的是皇位的归属,而非南方荆扬之地的叛乱,也就是攘外必先安内。】
【这个决定不能算错,毕竟当时雍朝内部的形势十分严峻,雍朝开国皇帝因自身得位不正,为拉拢士族豪强巩固统治,便纵容他们兼并土地,使大量自耕农破产沦为佃客,这就导致皇帝掌握的人口减少,继而引发中央财政危机。】
【那这些被雍帝寄予厚望的世家大族是否起到了应有的作用呢?】
【并没有,甚至因为这些士族豪强生活豪奢耽于游宴,雍朝国内贫富差距进一步拉大,为雍朝的覆灭埋下了祸根。】
卫麟拍案而起:“水镜是什么意思?分明是先帝不修德政引得天下怨望,满朝士人谁没有劝过?符氏当年不就是屡屡上书皇帝爱惜民力,才因政见不合又手握重兵招来忌惮,最后阖族罹难!如今竟说什么司徒氏亡国之因在我等,还有天理吗?!”
卫审的脸色同样不好看,这水镜对世族未免过于苛刻。
相较于卫氏父子的浅尝辄止,燕椿就直接多了:“论及敛财,谁能比得过皇家!司徒氏幛固山林连百姓入山樵采都得交税,后又大兴宫室屡征兵役,百姓苦不堪言,雍朝自亡在司徒氏手中,水镜却只言世家兼并不提皇帝横征暴敛,可见也是个见识短浅之辈!”
“何况朝廷遇到天灾不知赈济,小民土地又值几个钱,卖身给地方豪族好歹还能有饭吃,不至于成了道旁饿殍,如今后人又将亡国之罪扣在豪族身上,皇帝倒置身事外成了无辜之人,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激烈的态度不免引得众人侧目,再一想燕椿身世,又觉得不难理解。
褚川语气平静:“若是各地豪强都依制交税,自然没有许多事。豪强的土地跨县连郡,却不用心经营,只将用作营造园囿。同样的土地,能养活的人反而少了,那些原本能活下去,却因为耕地变作园林活不下去的庶民难道会乖乖去死?”
话到最后,那“乖乖去死”几个字不免透出几分讥诮。
“你!”
“好了!”
燕椿还要反驳,却被符云出声打断,她半倚在凭几上嗤笑道:“皇帝是独夫民贼天下大害,豪强是趴在国家上吸血的蜱虫,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场众人:“……”
你这好像有点太极端了。
燕椿颇为尴尬地找补:“倒也不能这么说,司徒氏为君不正,却不能说所有人都不堪为君,如太宗文皇帝不就很好。”
“好到治下百姓宁愿给豪强当隐户交五成租,也不想承担徭役那种好吗?”
在场众人:“……”
这种海量个例就不要拿出说了吧,怪尴尬的。
褚川道:“上古贤王,唯才是用,禅代……”
符云截断话头:“夫古之让天子者,是去监门之养,而离臣虏之劳也。③”
褚川这下是真无语了,他试图用儒家描述的理想政治生态来劝说符云,至少不要过于偏激,结果符云直接引用儒家的死对头法家的著作,这不是抬杠是什么?
他只好提醒符云:“韩非重刑名轻德化,此非长久之道。”
程复左右看了下,自信满满站在褚川一方:“就目前来说,皇帝制度还是有其存在合理性的。”
这话虽然是在帮腔,但听起来怪怪的,惹得褚川看了她一眼。
符云也就是口嗨,此时被劝便正色道:“你们说的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