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推测出长乐缺粮一事并不难,毕竟外边还有快两千人白吃白喝,怎么看也不像长乐这个边陲小城养得起的,但初来乍到就敢放言解决长乐县缺粮一事,不是狂妄就是真有本事。
符云暂且按下自己的想法,准备先听听褚川要怎么说。
“如今司徒氏虽势弱,却还是正朔所在,大令既然任长乐县令一职保境安民,如今遇上难事,郡守及州牧总该有所表示才是。”
褚川说了几句便喉间发痒,符云给他倒了杯温水。
“安民之说我受之无愧,若说保境,今年的旱情确实严重,是得加固下锦屏关与天马关。”
听符云这么说,褚川反倒笑了:“大令早有谋算,是川班门弄斧了。”
锦屏关与天马关一北一东,便是放在绛州,也是实打实的要塞,天马关在北是整个永和郡抵御胡人南下的最后一道防线,而锦屏关则位于永和郡的母亲河——定襄河的发源地,重要性自不必多说。
如今长乐县孤悬在外,凭借着那么一点人口把守两关,可以说是卫氏还能安稳待在永和郡做名门世族的人肉盾牌,那么卫氏如果半点表示也没有,使得长乐县无法驾驭俘获的山胡,届时闹出些什么乱子来,那就不是区区一个长乐县令所能控制的了。
符云这封明晃晃带着威胁的信由汲桑作为信使送到了永和郡守卫麟手中,卫麟顾不得惊讶刘曙之死,便被信里那股“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的无赖态度震惊到了。
如今的年岁,谁家的粮食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卫氏虽然是大族,但要上下打点,再多的粮食也经不起挥霍。
他故意当着信使的面抱怨:“这又算什么难事,山胡野性难驯,只将其尽数坑杀,自然一劳永逸。”
汲桑皮笑肉不笑:“劳太守挂念,朝廷逼迫甚急,华人入山为野人者亦不在少数,桑等入山亦为求活之举,便是曾与县中百姓结怨,如今首恶伏法,余者正在长乐县中承担劳役赎罪,长乐百姓尚无二话,却不知在太守眼中我等竟如此罪大恶极,要不论男女老少一并坑杀。”
卫麟:“……”
早说你就是山胡啊,这就尴尬了不是。
但尴尬之后是沉思,这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长乐县令到底是何方神圣,短短半月的工夫,不仅将长乐县握在手中,竟然还收服了戴云山中的山胡!
山胡要是真这么好清扫,卫氏早把戴云山中的山胡一扫而空,哪还用得着外人出手。
“中夏纷扰,我主不愿乡人横遭兵祸,方才率领同乡百姓避居长乐。”
汲桑的回答听起来十分高大上,但到了卫麟耳中便自动翻译成了流民帅。
游寇对山匪,现在看来还是游寇更胜一筹。
这对长乐县的百姓来说或许是件好事,不论是山胡还是游寇,一旦有了稳定的根据地,对于能生产粮食的当地百姓都倾向于保护,即使有所盘剥,也要顾忌杀鸡取卵的后果,冲突的烈度反而会比从前下降,至少不会动辄死人。
但对于卫氏来说就是件天大的祸事了。
流民是抢富户的,山胡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两样凑到一起,还缺粮!能干出什么事他都不敢想。
若是太平年月,卫麟自可请示州牧挥师北上平了这群不知所谓的逆贼,但现在这世道……
思及书房内州牧司徒兴派人送来的信件,卫麟再看手中这封信时却从中品出了点不一样的味道,朝廷有难,固然需要他们兴兵救援,难道北方的胡虏就不值得防备了吗?
卫麟的态度堪称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放下信件笑道:“前些年长乐县道路不通,郡中疏于两关防务,如今长乐县令有心巩固边防是好事,郡中自然不会怠慢。汲卿暂且在官舍住下,我这便命人清点粮食以慰劳边军。”
安顿好汲桑,卫麟立刻回到家中将今日的变故说了。
又向其父说明了他的打算:“先帝虽然逼迫符氏诈降梁国暂时占了上风,但只被迫迁都邺城一事已足见朝廷势弱。如今司徒重弄权,各地宗室外藩纷纷举旗欲攻邺城,名为除贼实为夺权,如此内耗,覆灭之日不远。”
他将那封要求卫氏出兵协助的书信放在案上,又将符云那封要求巩固边防的信件压在上边,“跟随晋王并无胜算,我等不能出兵。”
卫审自然明白儿子的意思,他拿过符云的信件边看边说:“但晋王处总要有个交代。”
晋王毕竟还是绛州之主,卫氏是地头蛇不假,但也不能直接无视了人家,或是出人,或是出粮,两样总要占一样。
“云骧,云起龙骧,好大气的名字,听着着实不像寻常流民帅,这字也不错,非是一日之功。”
卫审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倒教卫麟摸不着头脑,就算这云骧往日再怎么样,如今也只是个背井离乡的流民帅,又与卫氏有什么干系。
卫审却并未再解释,而是重新将话题拉了回来:“晋王那里,我们既然不出人,粮食便要再添上几分,你让人清点出五万斛粮食出来,我亲自给晋王押送过去。”
“至于长乐县,给他们一万斛。”
卫麟有些心疼,给晋王五万斛那是卫氏的买命钱,可长乐县区区数千人,便是对卫氏有威胁,也不值一万斛粮食。
按照五口之家一年需要吃80斛粮食来算,这一万斛粮食足够长乐县上下近两个月的嚼用!
卫审抬手拍了下儿子脑门,骂他是个蠢货:“一个出身富贵的流民帅,一来便收复戴云山胡为他所用,如今虽有勒索之意,修复关隘防备胡人南下的话却做不得假,这分明是长久经营之意!难道他会甘心缩在长乐县一隅之地吗!”
“我家亦是武学世家!”
卫麟十分不服气,然后又被卫审拍了一巴掌:“你能带兵还是我能带兵?”
卫氏早八百年就投身经学,最出名是的是卫氏的书法!
平日里带着部曲以多欺少恃强凌弱打打顺风局就算了,真要他们真刀真枪的上阵,绝对比不过正经的武人,然而非常不巧,这个云骧在收服山胡的过程中所展示的军事天赋,显然是个正经的武学世家出身。
“何况今年旱情如此严重,草原上的胡人就不会受影响吗?趁早修复关隘对你我亦有益处!”
“这也没说不修。”
只是怕粮食给的多了对方敲诈上瘾而已。
但卫审坚持,卫麟也只能照办。
汲桑带着粮食与卫审的亲笔信回了长乐县,成功享受到了前些日子二程姊妹被围观的待遇。
虽然粮食方一到达长乐县,便被送进了县里的粮仓,但对于县中百姓而言,这已然是一重保障。
毕竟符云已经明确表示过,这批粮食是县中应对灾年的储备,如果今年旱情严重到影响收成,到了明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这批粮食会充作赈灾粮发给县中百姓。
由于长乐县多为小家庭,平均一户的人口在4-5人,又有被俘山胡平均一户3人拉低基数,长乐县的千五百户听起来唬人,其实按照人口也只有区区六千,这一万斛粮食足以正常供养长乐百姓两个月,在极限节省的情况下甚至可以吃上四个月,再搭配上符云买回来的饲料和长乐县及清水寨原本的收成,足以确保长乐县顺利度过旱情。
至于随着粮食一道送来的卫审信件,遣词造句充满了世族特有的矜持,到底褚川也尽了一份心,符云看过之后带着书信去了褚川处。
“长平所料不错,卫氏果然不欲开罪于我。”
符云这话是纯然的夸奖,只凭着来时见到了一鳞半爪就能把绛州各方的应对推演的八九不离十,足见褚川的玲珑心思,褚川却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云大令洞若观火,纵使无川,大令也足以应对。”
况且这次能教卫氏忌惮的根本在于送信的人选,善于打仗的人天下不知凡几,但打败敌人之后还能让敌人为己所用的人却没几个,若是符云不能降服汲桑,卫氏根本不会将符云放在同等地位考量,送过来一封隐隐有结盟之意的信来,说不定还要动了招降的心思,凭借粮食来拿捏符云为卫氏所用。
符云只是摇头道:“这不一样。”
具体哪里不一样,她没明说,褚川也没纠结,而是问符云:“此番汲桑前往郡城要粮,该是有功于大令,却不知大令如何嘉奖?”
符云笑道:“给他补上长乐县户籍。”
此举也算是给被俘的山胡一个盼头。
若是一直将人视作长乐县的隶臣妾,短时间内自然可以凭借着吃饱饭的诱惑,让他们安安分分的替长乐县百姓承担劳役,但长久看不到头的高压生活最易滋生反抗,符云让他们做工一是为了让长乐百姓出口恶气,二则是为了磨掉他们在山中养成的匪气,真把这么多青壮折腾死,她自己也舍不得。
不过这些都是微末小节,符云伸手点了点褚川手中的信件,笑道:“我文辞粗野,可否请长平替我拟一封回信来,润笔我已命人送到厨下。”
把眼前这个看起来很好用的谋士预备役彻底抓到手里才是重中之重。
没有谁会嫌弃自己手下人才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