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要料理山胡,符云却还是先将长乐县的籍册清理了一遍。
长乐县虽然地处边陲,但当年建城时中夏正盛,哪怕是在边陲,也十分理所当然的占据了边陲最肥沃的土地,所谓贫瘠,也不过是与中原腹地相比而已。
县城紧邻清水河,清水河向东南汇入定襄河中,而整个永和郡的大部分人口都居住在由定襄河冲刷出的盆地中,南北两面的戴云山和天马山微微倾斜,呈东北—西南走向,而后转为南北走向。
永和郡的郡治便在县城西南方向的山脉拐角处,听起来沿河而下便能到达,但经年战乱使得永和郡人口不丰,又有胡人部落占据河谷沿河耕牧,这些人与山胡的关系称不上好,但与华人同样不甚亲近,清缴山胡一事必然指望不上他们,且因为他们隔在中间,要与郡守取得联系同样困难。
所以只能靠自己。
根据符云掌握的资料,长乐县周围的山胡势力不算大。
有实力的胡人或是北上草原仗着在中原捣鼓来的兵甲欺负老家穷亲戚,或是南下前往更加温暖的地带谋生,长乐县正好夹在中间不上不下,剩下的自然是两边打不过只能靠偷袭欺负农民的游兵散勇。
但游寇有游寇的长处,他们在山里和百姓打游击,很难将其一网打尽,凭借长乐县的八百多户人家又不可能搞什么地毯式搜查,放火烧山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双方便僵在这里了。
因此眼下的重点是怎么把人从山里引出来。
符云看着自己在沙盘上画出来的记号,用木条一扫便将上面的痕迹消除干净。
她取来笔墨写了封信封好,叫来了孙胜:“孙胜你回寨中一趟,替我给椿娘送一封信。”
因为寨中的粟还未收,清水寨的人暂时无法搬到山下,符云不在这几日清水寨的事务由燕椿主持,好在符云调了长乐县的守备去清水寨,寨中百姓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倒是被委托负责此事的王石感动非常,他以及他这次带来的人本是刘曙的部曲,随着刘曙身死,他的家产自然也归了符云,虽然考虑到谷绍仪养家的需要,符云让谷绍仪带走了她的妆奁,但原属于刘曙的部曲与佃客并不在其中。
诚然以王石为首的部分刘曙部曲在关键时刻倒戈,为符云控制长乐县提供了巨大便利,但考虑到新主与旧主之间的灭门之仇,王石等人原以为要被边缘化,却不想竟然被托付如此重任!
主君可是把家眷都托付给他们!如果这都不是信任,那什么才是信任!
王石又在寨中见到了叶柳,两人互诉衷肠之后上禀符云定下婚期,王石只觉得整个人都精神起来,恨不能明天就结束秋收,然后由主君给两人主婚。
以至于孙胜回寨后还特意同燕椿夸了王石等人用心。
燕椿看着符云送来的书信,闻言笑道:“日子有了盼头,人自然就精神了。”
孙胜闻言称是:“当年我们这些人跟着云娘子在此处定居,本以为日后就要靠劫掠为生,谁曾想短短两年便从流民成了县令亲随。”
“那也是你们自己争气,否则寨中一百多户人家,怎么只有你们五十个人能成被阿姊选做亲随。”
燕椿将书信收好,又提笔给符云写了回信,同孙胜交代,“阿姊想将这一季的粟留作种子,到时候会让长乐县的人拿粮食同你们换,你是怎么想的?”
按照此时的规矩,整个清水寨的人都是符云的部曲与佃客,她想要支配清水寨的财产自然理所应当,但事情须得看两面,清水寨的人愿意奉她为主是因为信任她的能力,如果符云的决策过于离谱,被寨中人推翻再选一个新首领上来也同样合乎情理,这是个双向选择的过程。
再加上清水寨的人口不多,符云与燕椿都习惯了凡事问问寨中人的意见,此时听燕椿问起,孙胜便直言:“我在山下时见长乐县的粟确实不如寨中长得好,只要价钱公道,我自然没有异议。毕竟将来要同居一县,若是种子差别太过明显,只怕会引来乡人忌恨。”
乡里的手段大都是那些,若是死咬着不松口,长乐县的人能半夜把他们种的粮食拔了,他们再怎么兵甲锐利,也抵不过对方人多势众,这不是长久之道。
燕椿微微颔首,又提笔写了封信让孙胜带回去。
阿姊要以清水寨的粮种为饵引山胡出来,她这边自然不能掉链子。
燕椿垂眸思索片刻,起身去找王石。
而另一边符云同样找上了一个关键人物——刘佛佑。
作为刘什翼伐与刘曙联姻的象征,她在刘曙身亡且谷绍仪带走其他子嗣之后的处境十分尴尬,诚然长乐县的新主人符云并未把她怎么样,甚至还保留了一个妇人帮助她照看孩子,但她还是被精力旺盛的小孩折腾的心力交瘁,整个人憔悴了不止一点。
即便如此,她被带到符云跟前时还是强撑着不肯示弱。
符云没在意她的态度:“谷绍仪说你是刘什翼伐的妹妹,你们兄妹两个感情应该不错吧?”
刘佛佑满眼警惕:“要杀要剐随便你,我不会让你有要挟我哥的机会。”
符云微微一笑:“别紧张,我只是有些好奇,若是什翼伐真的与你兄妹情深,怎么会不顾同姓不婚之事,将你嫁给刘曙做小?刘曙的年纪都能做你父亲了,哪里比得上你在族中的情郎?”
刘佛佑的眼神变成了惊恐。
“在想我怎么知道这件事?”符云狡黠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与你兄长冲突不断,自然得好好了解一下他是个什么人。”
刘佛佑心知符云是在戏耍她,却还是怒了,她与翊圭的事族中只有寥寥数人知道,全都是她和什翼伐的亲信,现在居然被一个敌人挂在嘴边,分明是他们的亲信中出了叛徒!
符云在故意挑起挑起他们内部的猜疑,刘佛佑却不得不顺着符云的陷阱往下跳:“是谁?”
“我擅长卜算,从娘子的面相上看出来的而已。”
符云放下杯子,十分自然的转移话题:“我今日请娘子过来,是有件喜事要告诉娘子。如今长乐县既归了我,待到秋收之后清水寨的人便会搬到县中居住,再不会碍了你兄长的眼,因此我想将你和你儿子送还部中,以示交好的诚意,也省的你兄长日日烦心,只要少养些兵就行了。”
刘佛佑满心狐疑,总觉得符云在酝酿什么阴谋,但又抓不住头绪,如果只是挑拨离间,对方有必要为了这事出卖内线吗?
但她并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被兄长嫁给刘曙时是这样,被符云送回的时候也是这样。
但不论如何,回家总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刘佛佑抱着孩子走进营寨,翊圭正在寨子门口等着她,见她过来立刻迎上去,刘佛佑抱着孩子实在不知该怎么面对笑脸相迎的情郎,方一侧首眼泪便连珠般滚落,翊圭围着她急得团团转:“你别哭啊,是不是在县里被人欺负了?难道是那符云?”
刘什翼伐只觉得没眼看,上前把他挤到一边,伸手接过外甥,大声宣布:“你能回来是喜事,今晚寨中摆酒,我亲自为你和翊圭主婚!”
翊圭大喜过望,下意识就要谢过大舅哥,但又想起来刘佛佑还没表态,又捏了捏刘佛佑的手,害羞地示意她说句话。
虽然今晚成婚是急了点,但因为结婚对象是翊圭,刘佛佑并不抗拒,只是迟疑着说出自己的顾虑:“那这孩子……”
翊圭人是傻了点,那也没有让对方替别的男人养孩子的道理,但要她为了孩子放弃翊圭,她也是绝对不肯的。
翊圭很想说自己不介意,男孩只要养到七八岁,家里就白得个劳动力,这是稳赚的生意,就算没有这些,只看在这是佛佑血脉的份上,他也不介意把孩子养大。
但刘什翼伐抢先一步开口:“这有什么难的,你不愿意带着孩子嫁给翊圭,我现在便将他处理了。”
说着就要把孩子往地上摔,翊圭哪见过这场面,一个虎扑垫到底下救下孩子,起身便看见刘佛佑脸色惨白,颤巍巍指着刘什翼伐:“便是不想养,只将孩子送给别家就是了,你这是在做什么!”
刘什翼伐还要再说什么,翊圭见势不妙立刻插嘴:“都是我的错,我该早说的,佛佑你放心,我既然要和你成婚,你儿子就是我儿子,从今天开始他就是我儿子菩萨保,我肯定把他好好养大!”
刘佛佑握住翊圭的手,感动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旁的刘什翼伐嗤笑一声,驱散了围观人群:“得啦,今天是我枉做恶人,记得傍晚来我家吃酒。”
周围的部民发出善意的哄笑声,一抹飞霞浮上刘佛佑两颊,翊圭一时间看痴了去。
既然要办婚礼,自然没有未婚夫妻还黏在一处的道理,刘佛佑被长嫂拉去梳妆,翊圭也被刘什翼伐安排去沐浴更衣。
刘什翼伐借此机会进了内室,其妻见状笑着对帮忙的妇人说:“妹妹出嫁,兄长总是不舍,咱们先出去让他们兄妹两个说说话。”还不忘叮嘱丈夫少说几句别耽误了梳妆。
房门吱呀一声掩上,屋里只剩下兄妹两人。
刘佛佑看着镜子不说话,刘什翼伐只好自己开口:“别生气,我早算准了翊圭的脾气,哪能真看着孩子被摔死,那可是我外甥。”
“那万一呢,孩子要真死了,你让我以后怎么面对翊圭?他究竟是我的情人,还是害死我儿的祸首?”
“那不是你自己非要那时候提孩子,又干翊圭什么事?”
刘佛佑猛地转身怒视刘什翼伐,对方只好摆出手势表示暂时休战:“我方才没问你,那符云是怎么肯送你回来的?”
“我也觉得奇怪。”
刘佛佑将她离开之前与符云的单独谈话仔细复述了一遍,蹙眉道:“她说话似是而非,若说是有意挑拨离间,她怎么会知道我与翊圭的事,若不是,她又怎么会突然暴露她在部中有内应?”
这实在不合情理。
刘什翼伐从听到情郎二字从符云口中说出来时便有些坐不住,等后面听到符云曾说少养兵马免得让他烦心,更是直接站了起来。
他在屋里转了两圈,十分肯定:“汲桑背叛了我们。”
刘佛佑被他的推测吓了一跳:“汲桑的部落与我们世代通婚,当年兄长带着部民上山躲避兵役,汲桑是第一个响应我们的,怎么会背叛我们?”
“你不知道,汲桑与我们不同,他们是屠各人,早就习惯了耕种,根本不会放牧,打猎的功夫也只能算平平,在山中怎么过得下去。”
刘什翼伐说着便有些懊恼,不会放牧打猎的屠各人,那还能是屠各人吗!
他们甚至连本族的语言都说得磕磕绊绊,说上两句就得冒出来一句国语!
他怎么就信了汲桑的邪,觉得他们是同族?
“我昨日和他说起粮食不够,汲桑竟然说他乔装下山,听说长乐县正在招揽流民和山中野人,只要下山就分发土地和种子农具,前两年还只用交一半税,虽然后头几年需要还种子和农具钱,但咱们都知道清水寨粮食的产量,这买卖是极划算的。他便想要带着部民下山归附符云,看能不能献上皮毛山珍向对方赔礼道歉,只要能给他们授田和分发种子农具就行。”
刘什翼伐越说越恨,后槽牙磨得嘎吱作响。
“我最近从未在外人面前示弱过,除了汲桑!”
“只有他知道我在为粮食不足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