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长泽有条不紊的指挥下,殿中慌乱的众人逐渐恢复秩序,开?始埋首做自己的事。
顾穗只觉得心情复杂,她开?诚布公地跟皇帝谈了那一回,满以?为他该知晓这一年来的相处不过?虚情假意,不会再来看自己才是——结果他还是来了。
眼瞅着?皇帝还要往寝殿里走,顾穗急忙拦住,“陛下,产房乃血腥污秽之地,恐冲撞龙体,您还是在外头?候着?吧。”
又恍若无意地暗示道?:“您放心,臣妾一定会平安将这孩子生下来的,决不食言。”
以?为沈长泽是为了孩子才牵肠挂肚,不惜放弃早朝——其实他是多虑了,顾穗怎可能不遵守承诺?
他们之间所剩的也只这一纸承诺。
沈长泽神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到底没有强求,只在花厅太师椅上坐下,“你?自己小心。”
两人都很清楚,这一面或许便是永诀,顾穗的心情倒是无比放松的,都说女人生孩子是在闯鬼门关,对?她而?言或许是种难得的殊荣——皇帝已属意这孩子为太子,即便她死了,也是风风光光,没准还会追封为皇后,以?本朝第一位皇后的头?衔得以?葬入帝陵,享万世瞻仰。
而?她的家人也能得余泽庇佑,就算当不成高官,几辈子的吃喝想来不用?发?愁。
再没有比这更皆大欢喜的死法了。
顾穗怀着?慷慨就义的心,庄严肃穆地走进内室,福禄本来想笑,可被那种气氛所感染,不自主?的眼泪汪汪起来,“陛下,娘娘会不会出事啊?”
话?一出口?才自悔失言,这听着?不跟诅咒一般吗?
稀奇的是皇帝却未申斥,只郁郁叹道?:“那或许是她的福报。”
福禄:……
*
顾穗此前没怀过?孩子,不知道?生产会是如此的吃力,就好像用?钝刀子割肉,每一寸肌肤都不再是自己的了,她再想不到自己的身体能容纳下如此庞然大物——这还是早产的孩子,若足月还得了?
稳婆等倒是见怪不怪,女人怀头?胎多半如此,生得多了自然就顺当了,于是竭力以?自己多年的经验来鼓舞产妇。
顾穗听着?只想流泪,她哪有时间来多多练习啊,光这一个就要死要活了,本来想生完孩子一了百了的,这会子却想着?不如干脆胎死腹中还省事。
崔镜心敏锐地察知她情绪变化,暗道?这下不妙,若娘娘早早把?这孩子流了也罢了,可生产的时候泄劲,只怕会母子俱亡,一面吩咐用?参汤吊住皇贵妃的气息,一面催那几个稳婆使?劲。
稳婆们也很无奈呀,肉又不是长在她们身上,哪能由她们说了算?这下可真是倒霉催的,娘娘和小皇子如若出事,她们几个恐怕也得陪葬。
沈长泽在帘外焦急踱步,也是五内如焚,如果可以?,他多想保大不保小,可顾穗那个倔脾气……哎!不提也罢。
可巧白青青闻讯赶来,沈长泽忙叫住她,“白才人,你?且等等。”
说罢就让福禄取来纸笔,当场手书一封,道?:“你?把?这个带进去,告诉顾氏,见此如见圣旨。”
白青青不疑有他,往怀中一揣就猫腰钻入帘中,泪盈于睫,“姐姐,我来看你?了!”
语毕将圣旨递给对?方?——她以?为那是立后的圣旨,毕竟都到这地步了,皇后之位舍姐姐其谁?
其实那是一道?赐死的旨意——看似不可思议,但却正是顾穗此刻最需要的。
顾穗露出轻松的笑容,君无戏言,皇帝果然是个君子,到最后还以?诚待她。那么,她当然也不能辜负他的期望。
怀着?对?自由的憧憬,顾穗体内忽然迸发?出巨大的能量,她一口?气灌完那碗参汤,热火朝天的道?:“杵着?做什么?快帮忙呀!”
稳婆们:……
伴随着?顾穗最后一次运劲,孩子总算顺顺当当出来,稳婆剪断脐带,用?洁净棉布擦拭了血污,这才高高兴兴抱出来讨赏,“恭喜陛下,皇贵妃娘娘平安诞下了一位小皇子。”
沈长泽不及看儿子,忙问道?:“皇贵妃呢?”
稳婆小心翼翼回头?,“娘娘产后乏力,刚刚累晕过?去了。”
沈长泽这才放心,“让她多睡会儿吧。”
难为崔镜心敢夸下海口?,也算幸不辱命。
沈长泽抱着?那个红彤彤的婴儿,虽然眉目尚不分明,可总觉得哪儿都跟顾穗相像,将来长大想必也跟他娘一样?,定是个美人胚子。
崔镜心看皇帝爱不释手,悄悄抹了把?额上汗珠,向白青青偷笑,“都说一孕傻三年,我瞧陛下才是真傻,这都把?儿子当女儿来养了。”
白青青瞪他一眼,“陛下好歹有孩子,你?都老大不小的仍是孤家寡人一个,你?有什么资格取笑?”
崔镜心:……
半晌方?讪讪道?:“我不是在等你?么……”
他当然知道?皇帝对?白青青是什么意思,旁人不敢肖想,白青青却是当宫女的时候就跟他认识的——当时碍着?明郡王不敢假以?辞色,如今仗着?接生皇长子的功劳,他总得拼一拼,说不定皇帝就答应了?
白青青脸颊微红,却轻轻往地上啐道?:“呸!谁说要跟你?了?”
旋即却握紧衣角,娇柔道?:“你?若一定要去,我也不拦你?”。
崔镜心:……女人啊女人,果然最懂口?是心非。
心情忽然明媚起来。
*
沈长泽心头?大石落地,这才偷空回养心殿批折子,忽想起安南总督前日刚送来几瓶清露,顾穗刚生产完胃口?不好,也不能吃难消化的东西,这个给她佐餐正合适——至于死不死的,总得吃饱了再说吧。
沈长泽这时还抱着?一念希望,也许先前那些话?不过?玩笑而?已,顾穗从来不分轻重?,又胆大任性,难道?自己认真跟她较劲?至于君无戏言,他在她跟前可很少摆皇帝架子,他不当自己是天子,当然也用?不着?非得遵守承诺。
沈长泽都没想到自己这个饱读圣贤书的人也会耍无赖,只板着?脸吩咐仆下,“照朕的意思做吧。”
哪知话?音刚落,就见福禄气喘吁吁地赶来,满脸是泪,“陛下,不好了……”
沈长泽不耐烦,“慢点?说,赶着?投胎呀?”
福禄急忙擦了把?眼角,声音已是哽咽难言,“方?才稳婆来报,皇贵妃娘娘气息冰冷,已经过?世了。”
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开?,沈长泽觉得自己本该落泪的,可此时神魂尽失,只剩下无穷无尽的茫然。
半晌,方?听他涩声道?:“传朕旨意,晋皇贵妃顾氏为后,盛装下葬。”
福禄惊疑不定地抬头?,他以?为陛下对?顾主?子有极深厚的感情,如今顾主?子暴毙,陛下怎么倒跟没事人般?怪不得世间总是痴心女子负心汉。
福禄心中哀伤至极,却也不敢分辩,只能垂首称是。
沈长泽抬手屏退众人,只觉得层层叠叠的疲倦向他袭来,从来没有这样?累过?。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跟顾穗一同去了,但——她那样?急于逃离他的掌控,死后更不想跟他见面吧?
她还故意给他留了个孩子,就为了绊住他的脚步,从此无暇想起她。
沈长泽自失地笑了笑,他见过?很多自以?为聪明的人,可只有这位真的既聪明又狠心——她以?为他真的忘得掉她吗?
不,恐怕这辈子他都会为她的阴影所笼罩了。
眼泪忽然就这样?落下。
*
顾穗仿佛在一段很长很长的隧道?里走着?,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方?向。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地方?的,隐约刚生完孩子,正打算睡一觉——所以?,她是在做梦?
做梦会有这样?清醒的感知吗,顾穗摸着?周遭漆黑一片的石壁,异常坚实,很像她在十殿阎罗庙里见过?的那种材质,所以?她是又变了鬼?
但这回却没有牛头?马面为她引路,所以?是连阎王老儿也放弃她了吗?
顾穗惴惴不安地向前,眼前仿佛出现一道?白光,分外刺眼,她下意识地抬起胳膊,可当放下衣袖时,她却怔住了。
眼前赫然是她肖想许久的现实,车水马龙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流,她试着?往前一步,脚下是熟悉的柏油马路。
这么说,她是真回来了?
顾穗心神恍惚,当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原来回家竟这样?容易。
她迫不及待要去看看以?前的父母兄弟,师生好友,可当抬脚的刹那她才倏然想起,自己没有兄弟,父母也早死了。
冰冷的出租屋当然不能算是家,顾穗踌躇再三,还是来到她幼时客居的叔婶门前,不管怎么说,这里都承载了她不少的童年记忆。
然而?早已物是人非,客厅里摆着?她的遗像,足可见他们并未将她忘记。而?在暌违已久的叔婶脸上却露出罕见的笑容,婶子怀中抱着?一个婴儿,轻轻颠着?,向丈夫满足的道?:“你?说,这孩子会不会是阿穗的转世?否则咱做了那么多年试管都不成功,怎么这回就偏偏成功了?”
小叔也发?出幸福的叹息,“是啊,一定是阿穗在保佑咱们,多亏了她,你?我如今才能拥有一个完整的家。还有她留下的那笔保险金,也帮咱们解了燃眉之急,不枉你?我好好养她一场。”
说罢,虔诚地到遗像前上了柱香。
顾穗远远望着?,只觉心中惆怅,倒不是怨恨或者难过?,只是惆怅。她很清楚,小叔和婶子都是好人,只是生于平凡,难免会为柴米油盐酱醋茶所困扰,当初那些隐隐的芥蒂,在她死后终于消弭无踪,还促成了一个家庭的美满——真好。
可是如今的她,该何去何从呢?
顾穗迟疑良久,终于还是义无反顾回头?,生在这世上,谁都免不了跌跌撞撞,历尽苦辛,然而?日子总是得照常过?下去的。或许,她也该学会承担自己的责任了。
一种强烈的天旋地转之感袭来,顾穗抬手扶额,竟再度昏了过?去。
恢复意识时,只觉得周遭分外嘈杂,哭声阵阵,一群人跟比赛干嚎似的,光打雷不下雨。
模糊里倒能辨认出几个熟悉的音色:小竹,因为这几日没怎么饮水,变得粗嘎又难听;白青青本来有一把?唱美声的好嗓子,这会子却嘶哑得厉害,跟个漏气的破风箱似的。
顾穗心想这些人是真没受过?系统训练啊,学学琼瑶剧里多好,梨花带雨还能楚楚动人。
于是不耐烦的从棺材里探出头?来,“别哭了,吵得我头?疼!”
众人愣了一瞬,随即纷纷做鸟兽散,四处奔逃,“不好啦!皇后娘娘诈尸啦!”
顾穗:……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没码完,看来明天才能结局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