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冰桶

顾夫人眼看女儿答应得这样爽快,心里反倒有点后悔冒失,可那味药的确来之不易,是她花重金从一位相熟的老大夫那里买来的——固然皇妃肚里怀个龙种将能一步登天,可她曾眼看着?自家堂姊妹死于产后血崩,宫里更?不比别处,与其整日提心吊胆害怕出事,还?不如自己解决这麻烦,落得清净。

至于顾家……哪个有本?事的男人要?靠女人来换取功名利禄?且历朝历代?外戚发迹的虽然不少,过后被清算的却更?多,顾夫人当初就不怎么乐意女儿进宫,宁可她清清静静平安一世,也?不要?她受人嫉恨为人鱼肉。

顾穗没想?到这位胖胖的娘亲竟大智如愚,在子嗣为大的古代?,顾夫人的思维可谓相当超前了?——而?这皆出于一片拳拳爱女之心。

眼眶再度泛起酸楚,顾穗忍泪破涕为笑,“娘还?没告诉我家里的事呢。”

说?起来她对顾家的讯息也?仅限于一知半解,小竹那丫头一味忠心,从她嘴里出来自然都是好的。但,她所目睹的是进宫前的事,那时?候顾穗还?没被封为贵妃呢,如今顾家可还?能风平浪静?

宠辱不惊的道理,可不是人人都能懂的。

顾夫人不屑的撇了?撇嘴,“你大伯一向不大理会咱们,咱也?不好去奉承他,你爹向来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如今忙于治水之事,想?来不至于给你添麻烦,唯独你大哥……我想?,还?是得送去军中历练两年,省得他天天嚷嚷着?建功立业,翅膀没长硬就想?飞了?。”

顾穗是知道这同胞兄弟的,听说?读书不怎么上?进,就会纸上?谈兵——少年意气在所难免,只别学着?跟那群无?赖行子一样,成日斗鸡走狗、眠花宿柳就成了?。

其实不成才倒是好事,顾氏已经出了?一位将军,若二房也?跟着?争功,一来惹得大房不快,二来,落在皇帝眼中亦是重隐患——所谓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横竖顾家那点家底饿不死人的。

母女俩说?了?会子闲话?,眼看时?辰已经不早,顾夫人只得起身?辞别,临行前,她依依看着?女儿,满目都是不舍之意,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袱来,道:“你拿着?,娘也?没什么好贴补你的,这些东西好歹能打点宫人,不至于让你太过艰难。”

顾穗一摸便知是银子,倒觉烫手得慌,急忙推辞笑道,“娘,女儿是贵妃,您还?怕我被人欺侮了?不成?莫说?缺银子,人还?得给我送银子咧。”

她知晓家中的境况也?不十分宽裕,本?来大伯父就啬刻,从不肯分润兄弟,顾二老爷又?是个只知干活的死脑筋,半点不懂人情世故,倒得拿妻子的嫁妆钱来打点——顾夫人自己都恨不得一块银掰成两半花,顾穗又?怎忍拿她的体己?

奈何可怜天下父母心,凭她说?得天花乱坠,顾夫人只是不信,“你初来乍到,能攒多少银子?就算真不缺,这些你也?留着?,只当是对为娘的念想?罢了?。”

硬逼着?顾穗收下。

顾穗却不过情面,只得接过那个蓝布包裹,抱在怀中,看着?蹒跚离去的妇人——她胖,虽是秋日,走几步也?出了?一身?汗,模样看着?更?是磕碜——心中止不住掠过一丝哀愁,这样一位爱女如命的母亲,难道真要?令她闻听丧女噩耗?

本?来觉得此行会是场解脱,可就目前来看,她的一意孤行,也?许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

顾穗已不敢再想?下去了?。

把银子拿来寝殿,打开来数了?数,约有两三百之数,小竹咋舌道:“这都快抵上?半年的俸禄了?。”

可见顾夫人费了?多大力气才从家用里省出这笔钱来。

此时?再多的言语都是徒劳,顾穗只用力吸了?吸鼻子,免得眼泪再度跑出来。忽然想?起母亲过来一趟,连杯水都没请她喝,顾穗愈觉愧怍,此时?此刻,那种身?份的隔阂已消失无?踪,她打心眼里将这位视为自己的亲生母亲。

她当然不能做一个不孝的女儿。顾穗决定投桃报李,当然她没什么可送的,不过前阵子学练绣花,马马虎虎做了?几件绣品,拿回去给母亲赏玩也?好,再就是博古架上?几个汝窑产的花瓶,倒是值不少钱,不过是皇帝赏的,借花献佛罢了?。

于是和小竹两人同心协力包扎起来,又?请福禄帮忙交涉,派个人往顾家跑一趟——她如今自是不便出宫,小竹身?为她的侍女,同样处境尴尬。

哪知福禄却笑道:“娘娘无?须挂牵,陛下早就布置好了?回礼,是按一品诰命的规格准备的,这会子想?必正着?人往家里送呢。”

顾穗:……还?算沈长泽有点良心,不过这人的脾气也?真怪,说?好的喜怒无?常,结果却是刀子嘴豆腐心——凭他如何嘴上?刻薄,到底还?是不肯得罪老丈人咧。

顾穗心里难以抑制地有些得意,她不肯承认那是因她对沈长泽抱有好感的缘故,只觉得纯粹出于女人的虚荣心。

不过她还?是多嘴问了?一句,“陛下最近在忙什么?”

福禄隐晦地提示她,“陛下在忙白家的事。”

“白家?莫不成又?要?晋白才人的位分,所以给她的娘家也?封一封官?”顾穗自己都没察觉到话?里有些酸溜溜的意味,都说?日久生情,沈长泽嘴上?再怎么撇清,跟个美?女日日共处一室,也?难免心旌摇荡。

福禄但笑不语,心想?贵妃娘娘这副模样倒是罕见,回去得报知陛下才好。

他脸上?的笑容落在顾穗眼里,便觉得是默认——怪不得白青青这几天也?不见踪迹呢,说?得好听,姐妹情到底敌不过男人。

直到数日之后,事情的真相才终于暴露出来。却原来白家的一个远房族亲风闻姑奶奶成了?宫中贵人,便借着?白才人的名号作威作福,在京郊强占了?百十亩田地,且中途发生冲突,还?有两人不慎磕在田垄上?,撞坏了?脑袋,且未能保住性命,事情闹至京兆府,因关乎皇亲,府尹不敢擅专,只得层层往上?递折子,等候皇帝发落。

联想?到之前白青青被顾穗掌掴的事,宫中舆论不禁发生大逆转,怪不得向来脾气极好的贵妃会突然发难,想?必是为了?警示白家,私下里将这事按下——说?到照顾皇帝颜面,没有比贵妃用心更?急切的了?,这才叫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吧?

就连景太后都送了?两方上?好的端墨来,算是表彰她公私分明,不愧为群妃之首。

唯独沈长泽还?是那副死样子,好像外头的风波浑不与他相干——顾穗不禁怀疑他真对自己动情了?,否则皇帝做样子也?该来看看她,何以会是这般疏远?除非他真被伤透了?心。

但是这关她什么事?顾穗不能昧着?良心把同情转化为爱情,何况这世上?能两全的爱情究竟是少数,多数人不过得过且过地过日子,在这一点上?,老天爷至少是平等的。

顾穗很快摆平心态,现在她不那么急于求死了?,一来找不到合适的契机将假孕宣扬出去,二来,顾夫人的态度多少令她有些掣肘,倘若她的死注定会给人带来伤害,那她就得想?法设法地避免或降低这种伤害。

在她想?出万全之策前,她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原以为沈长泽会冷落她直到年关,那时?她可能得藏个枕头在肚子里冒充皇嗣,哪知还?不到十日,福禄又?厚着?脸皮过来找她了?,说?是皇帝发病,想?请她过去看看——毕竟前两次贵妃娘娘都应付裕如嘛。

顾穗表示怀疑,“但今儿又?不是十五。”

难不成主仆俩串通起来想?来个瓮中捉鳖?她才没那么容易上?当。

福禄苦着?脸道:“是真的!奴婢岂敢骗您?若有半字虚言,管教五雷轰顶,不得超生。”

一面望天叹道:“自打前日白才人被太后娘娘叫去宁寿宫罚跪,至今都没回来,陛下的心情便一日坏似一日,今日更?是剧烈头痛起来,奴婢瞧着?实在不好,这才斗胆来请娘娘您,若太医有用,不就直接去太医院么?”

心下倒有些惭愧不敢面对,本?来他觉得皇帝是真爱贵妃娘娘,可就这几天的表现,似乎陛下爱白才人更?多些?离了?她就茶不思饭不想?的,奏折都批得无?精打采,陛下该不会是个三心二意的男人吧?

眼看福禄一脸偶像失格的崩溃,顾穗也?懒得提醒他,皇帝坐拥佳丽三千,还?不许人多爱几个不成?

当然她知道真实的缘故,不过是因沈长泽习惯了?白青青的气味,如今骤然停药,就跟毒瘾发作一般——典型的戒断反应。

皇帝自尊心又?分外强烈,自不肯开口去太后宫中将白青青要?回来,何况景太后打定主意杀鸡儆猴,贵妃也?就罢了?,若连一个才人都制服不了?,她还?怎么管理后宫——再说?,是白家自己撞到枪口上?去的,不过一个才人就嚣张得这样,再往上?走还?了?得?

换了?一般的太医还?真瞧不出来皇帝有多严重,更?没法医治,多亏有她这位见多识广的后世人在,也?罢,这回她就当一回菩萨吧。

顾穗镇定地更?衣梳妆,又?让小竹取来一大桶冰水混合物,交到福禄手里,“拎着?,本?宫这就随你前去。”

福禄佩服得五体投地,也?不敢嫌弃水桶重,更?不敢问那桶里的冰块是做什么用的——贵妃娘娘这样足智多谋,一定不会害陛下的对么?

他若是知道顾穗打算给皇帝来个冰桶挑战,只怕想?死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