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沈长泽所提的条件其实颇具吸引力,倘若她能生下一个孩子,即便是个公主,对她在宫中也将是极大的帮助,甚至有可能改变她今后的命途——古人看重亲情,天家亦不例外,日后即便她真得罪皇帝,看在孩子的份上,大概也能饶她一命。
一只蝴蝶扇动翅膀,或许能在大洋彼岸掀起飓风,她该朝这个合乎情理的方向去努力吗?
不过转瞬之间,顾穗便否定了这虚妄的想象,她一开始就没指望从皇帝身上得到爱情,何况沈长泽未必爱她,不过是图她一时新鲜有趣罢了——寄望在这样不可靠的事情上,真是异想天开。
顾穗短促地笑了一下,随即垂眸,她不会吃饱了撑的去跟皇帝战三观,对于这种居高临下的赏赐,她默认拒绝。
沈长泽只当她一时羞赧才没法回答,自个儿开解道:“没事,你不妨多考虑一阵,等你想清楚了,再给朕答复也行。”
作为一位帝王,他实在够通情达理了,这种事本来不必过问她的意见——难道皇宫里还有婚内强-奸这条罪名?皇帝愿意同她商量,已然算是对她的尊重。
至于此举会否激怒太后以及招致其余嫔妃不满,说实话,不管是否她主动,一旦她怀上龙裔,这些困境都是她客观上要面对的,归咎不到谁头上。
得失权衡,皆在一念之间。
沈长泽贴心地将她送回明月宫,接着仍旧回养心殿批折子,虽然他名义上是去给太后请安,可结果却连太后一面都不见就走了——皇帝还为那壶加了料的茶耿耿于怀呢,虽然事后经太医查验,那种药除了房中助兴外,并不会有损龙体,可沈长泽还是恼了此事,虽不便明着对母亲发作,却将养心殿的宫人换了大半,只留下几个心腹除外。
“陛下在给太后和景昭仪脸色看呢。”小竹喜孜孜道,觉得自家主子不妨趁热打铁,加紧笼络皇帝,反正那边的人已得罪干净,可不得拣最粗的大腿抱么?
顾穗摇摇头,“你太天真了。”
景太后岂是这样容易被打趴下的人,若真如此,当初也不会从一介宫人之身爬到皇后之位,又成为至高无上的太后。
今次的计划虽然失败,景太后必定还有后招,她们母子俩斗法,只可怜顾穗这个夹在其间的炮灰必受灾殃——真亏她心大,还能从容赴死,换了旁人早唬得屁滚尿流了。
果不其然,午后宁寿宫即派人过来,手里还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说是体谅她昨晚劳乏,给她补身子用的——真可笑,就算景太后误会他俩肌肤之亲,可这种事不是男人出力更多么,哪里就用得着她来补了?
想也知道这汤里必定加了些好东西。
顾穗神情无波,端起碗豪迈地一饮而尽,再看向一旁虎视眈眈的探子,“王嬷嬷,这下您能放心回去交差了吧?”
王嬷嬷看着空空如也的碗底,脸色很有些窘,原以为此行必得费一番周折,岂料贵妃娘娘竟这样知情识趣,倒叫她枉做小人。
于是赔笑接过,“瞧您说的,奴婢哪敢怀疑主子?这都是太后娘娘的一片心意,不忍糟践罢了。”
又怕顾穗表面磊落,背地里去找皇帝告状,遂又小心望着她道:“太后的意思,这汤药来之不易,未免陛下听了吃味,埋怨太后只疼媳妇不疼儿子,娘娘您还是别禀告陛下了。”
顾穗轻蔑地一笑,冷哂道:“自然,这样好的药材,怕是陛下都闻所未闻,本宫又怎好前去卖弄?”
王嬷嬷被她一顿排揎,老脸涨得通红,不敢再多话,应了声是便俯首帖耳告退。
小竹此时才将压抑着的哭腔释放出来,呜咽道:“宁寿宫也太欺负人了,她们怎能……”
她再迟钝,也看得出景太后并不想自家小姐生下孩子——还不一定怀上了呢,就这样忙着斩草除根,真是一群毒蛇!
顾穗笑了笑,不以为意。她确实不怎么生气,因景太后的行为本就是预料之内的,应该说这场乌龙暴露了宫中真实存在的凶险——这的确不是一个安宁的地方。
幸好她并没有真正承宠,否则,也难免为那个莫须有的孩子伤心落泪。
此时此刻,她只希望景太后出手能狠绝一点儿,方能永除后患,要是她送来的不是单纯的落胎药,是毒药就好了。
可惜直到黄昏,顾穗还是没出现任何不良反应,连腹痛下红之类的症状都没有,可见宁寿宫送来的汤药也非红花牛膝之类凶猛的药物,多半是不痛不痒的短效避孕药。
还是怕露出端倪引皇帝怀疑吧?顾穗轻轻摇头,可惜这一念之仁,不知得令她费多少精神。
再见皇帝,顾穗知趣地没有提起太后派人送汤药一事,皇帝倒是打听出宁寿宫动静,可也没放在心上——都知道昨夜是场乌龙,不可能怀上孩子,景太后不过多此一举而已。
他只握着顾穗的手谆谆道:“以后不想应酬那头,就常到朕身边来吧。”
俨然养心殿的大门随时为她打开。
顾穗更发愁了,两人的身份似乎发生了转换,皇帝变成了高张艳帜的花魁,而她则是附庸风雅的嫖客——可她真的不想去嫖啊。
一定要说的话,养心殿对她而言更像盘丝洞,皇帝则是洞里栖息的蜘蛛精,他若是干脆吃了她便罢,可结果却是又吸又咬,使劲玩弄,愣是不叫她如愿。
这母子俩没一个消停的。
光阴似箭,度过了最难熬的夏天,顾穗的心态渐渐平和下来,她明白自己先前操之过急,以致起了反作用,可到底该怎么做,她至今也没个头绪。
顾穗变得沉默了,饭量也比之前略小了些,可崔太医来诊过脉,倒是一切如常,小竹等便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因为秋老虎肆虐的缘故才胃口不好。
唯独顾穗知道是因为什么,她让小竹去买些纸钱回来,小竹面露难色,“娘娘要纸钱做什么?宫里是不准私祭的。”
中元夜倒是能放几盏河灯,可那也是嫔妃统一组织,自个儿私自祭祀,不是等同于诅咒皇帝太后么?
顾穗道:“我有一个远房叔父,从前待我很好,可惜早早去了,这些年都没去他坟头上一炷香,如今进宫就更不能了,所以想烧些钱纸,聊作慰藉。”
小竹是个心软的姑娘,亦且念旧重情,眼看自家主子遇上麻烦,她当然得帮忙解决,于是好说歹说,托看门的侍卫买回几沓黄纸,又挑些挺括的折成元宝形状,如此银票银锭都俱全了,至于线香,宝华殿那里有不少,这个倒是不必发愁。
顾穗谢过她费心,自个儿带上元宝蜡烛来到河边一处清幽地界,就着芬芳泥土祭拜起来。
小竹警惕地替她把风,“娘娘,咱们手脚可得快些,别叫人知道了。”
顾穗沉静道,“放心,不会太久的。”
其实被人发觉对她也不算坏事,只是连累小竹,到底有些于心不安。好在自己是主子她是奴仆,出了事顾穗自然一力担责,用不着小竹掺和,那些个对头也顾不上她,只会将火力集中在顾穗身上。
所谓的远方表叔当然是杜撰,她这趟真正要祭的是自己——虽然早忘了具体是什么时候,她约略记得自己死在一个秋天,算下来竟然有一年了。
而她不过在宫中过了三个月工夫,已经快与前尘往事分不出区隔,连自己曾作为一缕幽魂四处飘荡都忘了,难道她真要扎根在这块地方吗?
顾穗有些迷茫,一直以来她都在努力寻找回家的路,可方向似乎越偏越远,倘若她真的死了,是会回到最初的起点,还是在天地间渐渐消散?
这问题似乎太过哲学。
沈长泽若是个信得过的人,她也不妨在这世界长居下去,但,终归她不具备乐观向上的优良品质,沈长泽亦且自身难保,她如何敢将希望寄托于一棵无根之浮萍?
她清楚地看到每一个人的未来,正因如此,才愈发彷徨无措。
顾穗长叹一声,抓起河边潮润的泥土,将最后一点残余的火星掩埋,以免真留下什么痕迹。
小竹此时方如释重负,捂着胸口道:“可吓坏奴婢了,还以为陛下会悄悄过来呢!”
自从那夜彤史留名后,陛下待主子愈发亲近,几乎称得上神出鬼没,无怪乎小竹心有余悸。
顾穗笑了笑,“那是你做贼心虚,陛下到底是人不是神,哪就可怕到这份上了。”
沈长泽站在一棵高大的垂柳树后,负手而立,主仆俩的交谈并没瞒过他眼睛,然而此时他却无心那些窃窃私语,只默默注视着河边余烬。
福禄陪笑道:“贵妃娘娘的胆子也忒大了,到底是陛下太过宽纵的缘故,依奴婢看,还是得提个醒儿。”
幸而今日是陛下撞见,若换了旁人,她这贵妃还要不要当了?
沈长泽轻声叹道:“福禄,你可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
那位聪慧的御前总管一脸懵懂。
沈长泽面露怅惘,“也是,连母后都不记得了,如何能指望旁人记得?”
倒是顾穗,误打误撞选在今日祭拜,倘长乐泉下有知,该会感激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