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太后沉吟片刻,轻轻道:“也只能如此了。”
并非她不心疼自己的儿子,但,这天下是沈家的天下,并非长泽一人的天下,岂能由他自个儿说了算?
就算她此番设计会让长泽怨她一时,可等孩子生下,看在骨肉亲情份上,总归还是能冰释前嫌的。
景太后疲倦阖目,“告诉言欢,让她好生预备着吧。”
王嬷嬷应了声喏,即刻去景阳宫向昭仪娘娘传话,且好生叮嘱她千万得保守秘密——就怕这位娘娘一时大嘴巴,嚷嚷出来,让陛下知道就不得了了。
好在景昭仪并非那等不分轻重之人,知晓兹事体大,心里虽然暗暗高兴,更感激姑母对她的看重,对着表哥却一字都不肯提的,生怕误了终身。
唯一可惜的是不能对顾穗炫耀一番,这蹄子最近轻狂跋扈得很呢,把谁都不放在眼里,真恨不得治一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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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太后的千秋宴如期举行,顾穗全程表现得中规中矩,实在是也没有丢人现眼的机会。
那日贺礼送去之后,景太后便再未召见过她,连谢恩的机会都不给她留,只让王嬷嬷过来打了声招呼就完事了。
一位母亲不会不熟悉儿子的画技,景太后理应看出那屏风上的牡丹出自皇帝手笔,为何却不置一词呢?
要么,是这位老人家心胸过于开阔,压根不在乎皇帝宠幸谁,要么,便是心机深沉留有后招,想待时机成熟再一网打尽。
顾穗但愿是后者。
不同于姑母的沉稳,景昭仪眉梢眼角都是止不住的得意,加之席上多喝了两杯酒,整个人愈发飘飘欲仙起来,这会子干脆借着酒劲发作,“糊涂东西,谁让你斟酒时不好好看着的?本宫的裙摆都被你弄湿了!”
浑忘了方才是她自己借口人手不足,将白青青调来身边使唤——到底她是旧主,白青青也不敢违拗,怕人说她背义忘恩。
景昭仪起初对这位新宠还是有些忌惮的,及至见皇帝虽将白氏调入养心殿,却并未令她承宠,也未升迁她的位分,一颗心方才安定下来——这种清粥小菜,光看看就饱了,如何能当成正餐?
可见表哥也不过是个正常的男人,是男人就没有不喜新厌旧的。
景昭仪于是放心磋磨起叛徒来,“要本宫饶恕你也行,你且跪在地上磕三个响头,再把本宫绣鞋上的酒渍舔干净了,本宫便不发落你到圊厕行去,该怎么做,自己选。”
座上顿时鸦雀无声,连周淑妃和郑贤妃也停下窃窃私语的密谈,转头朝那边望去。
实在是景昭仪的举动太过出格,罚跪倒没什么,哪怕把头磕肿了都算轻的,可是叫人去舔她鞋底——这和侮辱乞丐又有何分别?
白青青若是真这么做了,往后在宫里也再难抬得起头来。
四下阒静,众人都等着皇帝发话,然而并没有,沈长泽只是瞥了一眼,仍旧跟母后寒暄起来——对外他一向是个孝子,母后的千秋宴,当然该以母家面子为尊。
景太后看在眼里,方才稍安,或许是她多心了,皇帝无论对白氏抑或顾氏都不过一时新鲜,远远不到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程度——如此甚好,她的儿子,理应不会为儿女私情所牵绊。
至于景太后自己,就更犯不着帮一个奴婢解围了,言欢的性子虽烈,却也是她的好处,就该杀鸡儆猴,也好叫这些人知道,与景家作对是何等下场。
得到姑母默许,景言欢愈发洋洋自得起来,“如何,你可想好了没?”
白青青原本雪色的脸庞涨得通红,屈辱令她脸上的肌肉颤动起来,眶中蕴满泪水,却努力忍住了没有掉落,但见她缓缓俯伏下身去,似是准备照做——无论这对她而言是何等难熬。
顾穗忽然能理解原书里白青青为何会黑化了,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任谁遭到如此不堪的对待,都很难保持原本的初心,何况对白青青,这才不过是刚开始而已,日后她要受的磨难还多着呢。
在这宫中,有人千方百计地想要寻死,而有人光是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了。顾穗轻叹一声,她或许改变不了白青青今后的人生,但至少,她可以帮她把这一关度过去。
景言欢得意地翘着玉足,还故意在泥地里蹭了几下,于是原本洁净的绣鞋顿时变得脏污不堪。
白青青忍着羞辱,颤颤巍巍正要将面庞挨过去,忽闻砰的一声,却是顾穗用力摔碎了一个西洋进贡的玻璃杯,齑粉四散。
景昭仪大怒,“贵妃娘娘,您这是干什么?”
顾穗懒洋洋的道:“我还没问你呢,方才本宫喝酒喝得好好的,你做什么摇来晃去,跟没骨头似的,还害得本宫失了手?”
她俩的座位本就并排着,景昭仪方才也的确轻狂得坐没坐相,顾穗硬要赖到她头上,她也无言可辩。
因着孟庶人一事,景昭仪对顾穗存了些忌惮,到底不敢鸡蛋碰石头,只得低首下心的道:“嫔妾一时不小心,还请贵妃姐姐莫要见怪。”
顾穗冷笑道:“白氏方才也并非有意,怎的你偏偏不信,轮到自己就说不小心?要本宫原谅你也行,你把这地上的玻璃渣子舔干净了,本宫自然不会怪罪。”
这一招照猫画虎着实厉害,景昭仪勃然变色,“贵妃娘娘,尊卑有道,您要为一个奴婢同嫔妾过不去吗?”
傻子才肯照办呢,也不怕伤了舌头。
顾穗冷冷道:“原来你也知道尊卑有别,她是宫女,你是妃妾,你责罚她自是情理之中,可妃妾也有分三六九等,本宫是贵妃,管辖嫔御乃分内之事,怎的你就能处处顶嘴,不听本宫使唤了?”
此言一出,场上比之前更安静了几分,顾穗的话虽然在理,平时说这些也无妨,可此刻是在太后娘娘的寿宴上啊,偏要同太后娘家侄女过不去,这是活腻了。
周淑妃纵使有心想劝顾穗放景氏一马,可她素来是个明哲保身之人,看到景太后铁青面容,到底不便开口,只默默向顾穗投去同情的目光。
良久,方见皇帝缓缓抚掌,却是面带微笑,“二位爱妃智计过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倒让朕瞧了一场好戏。”
顾穗翻了个白眼,狗皇帝以为她在演小品呐?
不过转念也就明白过来,皇帝这是在帮她解围,虽然解得很生硬。
所幸景昭仪也懂得见好就收,虽然表哥保持中立令她有着微妙的不悦——本来情势该是大利于她的,顾穗如此跋扈,皇帝却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说不是偏心谁信!
他不会真爱上那女人了吧?
景昭仪恼怒地瞪了顾穗一眼,顾穗视若无睹,只挥挥手让白青青过来布菜。
小竹虽有点嫉妒这姑娘抢了自己的位置,可到底同是草根出身,物伤其类,那一点微妙的不爽很快就被冲淡了。她反而悄悄从袖里掏出手绢,让白青青搵一搵眼角泪痕。
白青青赶忙接过,心里暖融融的,进宫多年,唯独在这对主仆身上感知到一点寻常暖意——倘若她也是顾府出来的该多好啊。
顾穗秉持着雷锋精神,做好事不留名,当了一回拔刀相助的侠客之后,便恢复到平日作风,津津有味地大吃起来——只要把每一餐都想象成断头饭,那滋味便会无比可口,哪怕景太后时不时向她投来噬人一般的目光,她也半点不在乎,丝毫不会影响她的胃口。
沈长泽望着她的面容倒是如沐春风,顾穗猜想是因她解救了白青青的缘故——白青青可是医治皇帝的一味良药,怎么能白白牺牲?
所以沈长泽对她释放的善意,应该纯粹是病人对大夫的感激,并不为别的。顾穗如此想着,很快就抛之脑后了。
唯独福禄最知皇帝心事,小声道:“阿弥陀佛,贵妃娘娘真真是菩萨心肠,不枉陛下对她如此看重。”
沈长泽莞尔,这女子身上旭日骄阳一般天真明快的脾气,恰恰是令人着迷的地方——当然他尚未被迷住,但不妨就这样试着相处下去。
唯独一点令他有着微妙的不妙,顾穗对白青青似乎比对他还好些,这姑娘莫非有磨镜之好么?
本来看两人意气相投,沈长泽打算将白青青调去明月宫的,这会子却觉得人还是留在养心殿为宜。
嘴里对福禄解释说,“白氏得罪了母后,若眼下就让她服侍贵妃,倒像是故意同母后示威一般,还是缓些日子再说吧。”
福禄是皇帝腹内蛔虫,很知道怎么回事,嘴上连连附和,心里却止不住哀叹:皇帝这是掉入情网了呀,人家吃男人的醋,他倒好,连女人的醋都吃起来了——步子太大当心扯着蛋呀。
不过反正也没怎么用就是了。
福禄默默地为自家主子斟了杯酒,努力不去注意他脸上的荡漾。自从顾主子进宫之后,陛下的表情越来越丰富了,威严之气荡然无存——遇人不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