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未归

远山含烟,昙花一瞬乍现,凋敝后,仍是长长的夜。幢幢人影如幻,终于渐散渐尽,只有一?幽芳心,独坐一?隅。

满室狼藉皆不见,丫鬟们已经收拾干净沾了血迹的绢子、枕头、被褥,又端来一碗新药。童釉瞳盘在两片檀色重影的绡帐内,拿了手边一把长柄镀金铜镜,只瞧见自个儿右边腮已肿得半高,略微偏头后,一?条弯长的伤口就露了出来,上头涂抹了一?层白色的膏子,与血迹融在一起,瞧起来颇有些?令人倒胃。

自照一瞬,眼泪又由她一?片绿海中滚出。玉翡正由帘下?踅入,一?瞧,火急火燎地就抽了帕子坐在床沿上替她蘸泪,“快别哭了,太医不是说了麽,只要好生将养,不一?定?会留疤的。你瞧你这一?夜泪珠子不断的,觉也不睡,可有好生将养的样子啊?”

泪似长雨,只是个蘸不尽,哭得她心紧,温情的眼渐渐凝出狠色,“都是那起子小贱人造的!打?他们二三十板子,真算便宜她们了!还不是爷心软,只顾着那个狐媚子,竟然将那群小贱人不作重?罚。哼,等我?明儿派人传话回?府里去,老爷再同皇后娘娘通个气儿,爷就是想轻绕也不能够!”

“不行、”童釉瞳登时丢了镜,一?把将她攥住,一?只素腕揉了全身力气,“你不许去告诉父亲、也不许叫姨妈晓得!她们、她们也是无心的,还要叫知濯哥哥怎么罚呀?难道将人都杀了不成?”

“怎么就不该杀?那群没王法?的贱人、就是杀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惜!”

人一急,泪更是泉涌而出,将她一个手晃一?晃,“玉翡姐,求你了,你不要去告诉爹爹!姨妈要是晓得了,是要责难知濯哥哥的。这、这是我们家里的事儿嘛,做什么要闹得人尽皆知的?”

二人相缠不下?,良久,玉翡重泄一?口气,浩远地飘至帘外。宋知濯听闻至此,只觉心头重重?的压下?来什么——是三千风情月账。

原以为,这门婚事实非他所求,便能问心无愧的将这位一?厢情愿的少女冷落在这华门之内,一?门心思地爱他之所爱,并不亏欠谁。如今方知,情债难偿,无所计量,由她痴心付诸那一刻起,他便欠下?了她,但他还不起,只能于心有愧。

他清一?清干涩的嗓子,踅入卧房,二人惊见他,一?个慌着行礼退下?,一?位盘在床上踞蹐无措。岑岑寂静后,童釉瞳心乱如麻,一?刻泪珠卡在眼眶,兜兜转转,最终落下。

抬起泪涔涔的眼,见宋知濯正静瞧着自个儿,她更加慌乱,忙将头垂下?,让青丝坠到胸前,刻意障掩了她半张脸,“……知濯哥哥,你怎么又回?来了?我?没事儿了、你快回去歇息吧,明儿不是还要上朝吗?”

足够令她一?颗心狂乱的一?瞬寂静后,他抬起半截白茶银丝竹叶花的衣袖,拂过?她腮边的一?片发,正要细窥,却被童釉瞳后仰着避开。

盯着他悬空的一?只大手,她又下一?泪,嗓音如被雨烟侵袭,湿润不清,“你别看,丑的很。”

言讫,小心去窥看他的神色,她原以为,会是嫌弃、或是避忌。可泪眼迷蒙中,她望见他轻柔地一笑,“分妆间浅靥,绕脸傅斜红①。”他执起薄锦被上的镜子,递给她,“宫姬薛夜来腮边有伤,却引得其余宫女纷纷效仿。你国色天香,一?点瑕疵反而平添风韵,怕什么?”

大概是他面上没有惯常的客套疏离、眼中不再有若即若离的冷漠,难得温情如许。引得童釉瞳一片芳心、反生寥落,只觉周遭的光像是万家灯火,她看得见,却摸不着的一?种温暖。

她仍旧垂着头,连眼也跟着一?并垂下?,一?个软白的手抠紧了被面,“那你怎的、怎的不喜欢我呢?好像就连多一?眼都不愿意瞧我似的……。”

满室里回?荡着宋知濯无奈的叹笑,“你还小,你不懂,许多东西是有限的。”

他渐将神色郑重?起来,与她对望,“……瞳儿,作为你的丈夫,我?只能尽我?所能给你锦衣玉食,你想要什么名贵的东西我都可以想法子满足你。我?一?直不来,是因为你想要的——例如我?的心,我?给不了你,我?早将它?给了明珠。我?很抱歉,今天令你受这样重的伤害,但我?可以不偏不倚地说,明珠她并不想伤害你,这只是个意外。所以,你能原谅她吗?当然了,你可以恨,但请你来恨我吧,弄成这样,我?难辞其咎。”

恨他?不,童釉瞳连那些小小的酸楚埋怨也是因为爱他。她爱他,由他目不斜视的对自己挪开的第一眼起,她就爱他了,或者说,正是因为他对明珠的深情才使她爱上他的。

故而即便他坐在这里是为了替明珠说话儿,即便这个事实让童釉瞳感觉自己又受到一次重创。无限的酸楚涌上,再次汇成眼泪连坠而下?,晕开了背上葡萄连枝的暗花儿,她毫无心计的头脑在这一?霎,只能拿捏着这一?点儿来祈求他。

嫉妒梗咽了她的喉咙,声音溃不成言,“我?、我?本来就、就不怪她的,我?知道、跟她无关。”她长抽一下?鼻翼,渐渐稳住生息,掬出一捧梨花带雨的笑,“知濯哥哥,你放心,我?保证不往外说这件事儿。……今儿这样晚了,你瞧天都快亮了,你就这里睡吧。”

满月棂心窗外,月已西悬,火烛业已残烬,映着她泪红的眼,犹如晚照下的绿水,清澈地将宋知濯困住。

他有些?挪不开脚,良心喟尔一?落,就将他整个人由折背椅上落到了床沿,拇指拨开了她满脸的泪珠,“也罢,不折腾了,也睡不了多久,我?就在这里躺一会儿。”

童釉瞳的心骤然由谷底浮到碧空,漾起春波一?片,真正开怀地笑起来,仍旧泪眼婆娑,“真的?”

未及他答,她先将自个儿用的一?个八角鸳鸯枕挪到里头,将里头那个扯出。望着并对一?世的两个枕头,眼波仿佛升起满天的欢喜,“知濯哥哥你放心,我?睡觉很乖的,一?点儿也不闹!”

旋即久候的丫鬟上来,替宋知濯解了衣,将一?盏盏烛火熄灭。留下?一?片清霜的月光。

直到宋知濯的呼吸渐重?,童釉瞳方侧翻了身将他模糊的半脸睇住,一?刻也不曾错开地将他寸寸细窥。他高高立起的山根像她终于攀上的山顶,使她重?新燃起新婚之夜的那种欣喜。

她终于等来了他——迟来了几?个月的圆满,尽管他的心暂时不在这里也没关系,她还能等、总能等到的,她相信,今夜,他不就将温柔的笑脸转向自己了吗?

而长久拥有这笑脸的人,却彻夜难眠。好容易熬到了天际渐踅出昏昏暗暗的蓝时,明珠便爬起床来。连着一?夜,她脑子里混沌想着的是五六个水灵灵的小姑娘,花纇一?样的年纪,不该挨那几十条棍棒,尤是想到她们是为自个儿而挨打,更叫她心绪难宁。

很快,青莲领着侍婵侍双二人端水进来替她梳洗,替她换上一?件孔雀蓝羽纱百迭裙,天水碧绉纱对襟褂,乌蛮髻上散缀着几?颗猫眼大的绿松石,宛如即将升起的一?片幽蓝碧空。

哒哒在她脚边打转,尾巴扇动晨间微凉的风,搅得她心湖不平,便抬了月白缀珍珠的软缎鞋往它?屁股上轻轻一?踢,“走开走开、我?心里正烦着呢,到边上玩儿去。”

金鸭香炉起瑞烟,撩起蝉鸣稀疏,混着青莲一抹冷笑,“还不是你平日里惯的她们!要我?说,罚罚也是好的,省得以后愈发的失了体统。平日里呛呛嗓子便罢了,哪有闯到人家屋里去乱打?乱砸的?连周晚棠也敢上手打?,简直是没个王法?,再有童釉瞳那脸,即便不是绮帐错手划的,也是因她而起,打?三十板子也是轻绕她了。”

一?番话儿将侍双侍婵二人说得面露愧色,埋首不语。青莲瞥见,也将她二人一顿训斥,“幸而昨夜是你二人上夜,否则是不是也要跟着去闹一闹啊?你们两个年纪稍大一些?,也该多看着她们点!”

眺望一?眼窗外风清露爽,混沌不明的天色,明珠心头鹘突不断,眉心千结地捧着盏,“姐姐,先别骂她们了,她们原也是为我?出气,终究我是祸端。若真就打个板子,也没什么,可我这一?夜老是心头跳个不停,总觉着事儿没这样简单。”

“你是疑心那周晚棠还有什么后招子?”青莲亦捉裙落到榻上,呷一口侍双奉上的茶。

渐起的天色里,隐约吹来恬淡桂香,似乎远不可及。明珠发怔一?瞬,眉心缓缓舒开,唇角满是无奈地笑一?笑,“我?也说不上个所以然,可我就是心神不宁的。”

晨风萦走于厅堂,将外间内所有的轻绡幔帐一?膨一鼓地撩起,青莲似乎也渐起不安,将盏轻轻搁下?,“一?会儿少爷过来,你再跟他说说,让他手下?留情不就得了?嗨,说起来,他什么不听你的?何况这种小事儿,打?过?几?板子养几天就能好的,你犯不着担心。”

“可他……,”明珠的心骤然提起,万语千言,仿似又没有头绪,堵在胸口久转不散,余下?的话儿像被截断,没有什么再说的,她终只将头缓缓点点。

长亭檐角的青铜铃叮叮摇响,悦耳地换上新的一?天,朝阳斜上门窗,透过横纵有序的棂心,洒在这繁织绣锦的一?片天地。似乎周而复始,一?切如旧,可明珠隐约觉得,有什么正随瞧不见的时光悄然变化。

令她们意外的是,宋知濯没有来,只有童釉瞳屋里没有参与昨夜那场恶战的两个小丫鬟在一束金光璀璨中踅入屋内。

她们高抬起下?巴,宋知濯的逗留不单是鼓舞了那里的女主人,连带着一?伙丫鬟也春光满面,“颜姨娘,爷说不过?来了,吩咐我?们过来拿朝服,他在那边陪我们奶奶用过饭就径直由出府。”就在那三人怔忪的一?刻,小丫鬟又将嗓音拔高,简直有些?高不可攀,“还楞着做什么?还不快将爷的衣裳翻出来?我?们还赶着拿过去呢!一?会儿耽搁时辰,爷怪罪下?来,可怨不得我?们!”

明珠恍觉自个儿是被抛出去的绣球,滴溜溜地在半空打转,三魂七魄飘飘渺渺。直到被这一?声震呵惊醒过?来,她呆滞的双眼才渐凝起色彩,朝侍双指一?指,“去,将宋知濯的衣裳拿给她们。”侍双闻声而动后,她眨眨眼,将面前两个丫鬟凝住,“两位姑娘,昨儿走得急没赶上问,奶奶的伤可有大碍没有?昨儿太医怎么说?”

丫鬟将脸一偏,被太阳照出细细的绒毛,像粉粉嫩嫩的红杏,“叫姨娘失望了,太医说我?们奶奶的伤只要好好将养,必不会留疤。爷已经往总管房里吩咐下?去了,要采买那上好的珍珠细磨成粉给奶奶用,还说‘不管多少银子,务必要将奶奶的伤治好’。今儿一大早,总管房里就将那珍珠粉成罐儿成罐儿的送了来,到底是正经奶奶,别人哪有这个派头呢?”

遽然,青莲心头一颤,忆起一段前尘旧梦。一?瞬慌乱后,她拂着膝上的裙,瞥那二人一眼,“好好好,你们奶奶既然好,我?们奶奶心里也就过得去了。”眼瞧侍双捧着衣物、官帽、短靴等物出来,她忙将一?个指端一挑,“快拿了去了吧,少爷难得在你们那儿一日,可仔细服侍。”

那二人带着些?微尴尬的神色接过?一?干衣物,将腰徐徐挺起,连着先前的小小跋扈亦被挺起,迎着一?轮红澄澄的日头,款步而出,花间的曲折叫她们走成了一?部登云梯,一?路向上,向上。

同时有什么在明珠心里下?落,下?落,没有个底。

她有些?心慌地扭过腰,一?手搭在榻案上迫切地寻求一?个答案,“姐姐,你说,宋知濯是不是怕我?要他放了绮帐她们,故而连早饭也不愿回来吃?”

青莲亦不得而知,她只得避开她的眼神,恍惚答非所问,“你想想,少爷若是放了她们,怎么同那两位交代?你昨儿不是也说,那些人被咱们屋里的丫鬟打?得个鼻青脸肿的,何况童釉瞳脸上还受了伤,叫少爷怎么处?我?看呐,还是暂且别提这事儿了,打?就打了吧,没得为了一?群不懂事的小丫鬟伤了你们夫妻感情。”

花满烟叶,阳撒庭轩,逐渐喧闹起的蝉鸣声声中,只有明珠无端的沉默。

————————

①南北朝萧纲《乐府三首·其二·艳歌篇十八韵》

作者有话要说:童釉瞳脑子不够,但是眼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