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相对

她这软嫩青葱的几根手指能有多大力气?宋知濯并不觉得疼,只像是被人掐了麻筋,使他周身麻痹的神经都有些痉挛,这些末梢直牵心脏,他觉得胸腔里的那颗干枯的心被人攥了一把,一松开,血液开始沸腾。

宋知濯疑惑地想,难道这小女子真有渡人苦难之力?

吃完粥,明珠倒了碗水送到他嘴边:“喝吧,别怕小解,有我在呢,我不怕麻烦。”

有我在呢,多么蛊惑人心的一句话,宋知濯不乐意听,他闪烁着眼眸避开了她灼灼的目光,看向明瓦槛窗外那棵随风摇曳的桂树,太阳投射进来,在地上映了一簇斑驳的叶影,那一片阳光,再差一点儿就能照到这张案桌上了。

“不用跟我不好意思,你就当我是你的丫鬟,”明珠手里固执地捧着碗,抵在他的唇边:“什么活儿我都干过,真的,我做得来,你别笑话,我怕是比你院里那些丫鬟都能干呢。”

宋知濯收回眼,将她望尽自己的一片寒潭里,凝视片刻,他张了嘴,喝了半碗水。

明珠轻笑:“是我粥煮得太咸了?”

她收拾好饭桌,将食盒送到屋外,正好娇容在廊下背靠暖阳做绣活儿,看见她也不接过去,坐在下头讥诮几句:“大奶奶不得了,洗衣做饭样样拿手,既然如此,我们也乐得轻松,各人洗各人的衣裳就好了。”

明珠了然一笑:“自然不能劳动姐姐,少爷和我的衣裳我自己洗就成,姐姐只管忙你的。”

“你还真够清楚自己身份的,”娇容鄙视她一眼,像唾弃一只野猫野狗,扭转纤腰,斜露绣鞋,上头翘挺的布扎牡丹花顶着裙边儿:“我可先警告你,别有事儿没事儿就烦扰我们,自己个儿能做的就做,也别真当自己是个主子,什么事儿都擅自做主,这院儿里自有做主的人。”

“这是自然了,有什么不懂的还要请教姐姐们呢。”明珠合十作揖:“姐姐先忙着,我进去了。”

她转身进屋,在宋知濯轻蔑的目光中盘坐在南墙下,拿起她那串菩提,嘴里又喃喃念起来。

宋知濯斜看着她的背影出神,一对平直孱弱的肩,居然企图负担起自己这个沉重的累赘,真是痴人说梦!

时光凝滞到傍晚,太阳渐渐收回了普照,这间屋子变得微凉,明珠打了个冷颤,收起菩提爬起来,将宋知濯推到床边:“坐了一天了,我扶你到床上躺着。”

她先将他的双腿抬到床上,手穿过他的腋下,自身后奋力地将他从椅上挪动起来,她日常劈柴担水,这副小小的身子有过人的力气,宋知濯小看她了。

她自背后紧紧贴住宋知濯,宋知濯能清晰的感觉到,她不大明显的一对胸脯抵住自己的后背,它们很软,软到使他险些沦陷,软到他消沉的情/欲又有些躁动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受了。

而明珠毫无察觉,只顾着使蛮力,连宋知濯束髻的发带缠到了她的脖子上也不自知,一起身,就被勒得吃痛,她好笑地将缎带绕下来,捧在手心望着他笑:“你还未及冠啊?哦……我忘了,师太说过,你今年十九,我十七,比你小两岁呢,怎么倒觉得你像我兄弟似的?”

她坐在床边,给他细细掖着被角:“太阳落山还是有些凉,你可别冻着了。”

“大奶奶在不在?”

倏地,外头响起青莲的声音。明珠赶紧从床上走下去,冲外间喊一声儿:“在的,青莲姐姐进来吧。”

青莲捧着叠好的几件衣裳进来了,未看床上一眼,只交到她手上:“这是她们不穿的衣裳,你先穿着吧,别看旧,都是好料子,你八辈子也没穿过的。”

明珠搁在妆案上,再三谢过:“麻烦姐姐了,那就把要给我做的还给姐姐们吧,我穿旧的就成,这已经尽善了。”

“成吧,你先穿着,回头我再给你搜罗几身儿。”青莲朝床上淡淡一瞥,头上一支珍珠步摇随之轻微晃动,她压着嗓子小声说:“你可别给他喝太多水,值夜的小厮都在角门外头,谁都懒得动弹,回头要抱怨你!”

“我知道了,谢姐姐提醒,姐姐快回去歇着吧,老是烦劳你,怪不好意思的。”明珠温柔地推着她的手。

青莲一步一回望:“嗳,那我走了啊,你一会儿把那些衣裳试试,有不合身的我拿去给小月改,小月最会做针线。”

明珠在妆案下目送她远去后,将那一抱衣裳搁进了那占了一面墙四的黑檀雕花大衣柜,那里头全是宋知濯的衣裳,她在角落里找了个空隙堆着,只零星一点儿地方。

自己兀自闯进了这个府邸,这间屋子,现在又闯了他的柜子。

暗自叹息过后,她点上蜡烛,不知从哪里寻摸出一个小炉子及几枚银骨炭,点了烧水,冲了一盏热茶捧到床边,扶起宋知濯,吹了好一会儿才递到他嘴边:“喝一点儿,庙里的菜淡,都习惯多搁盐,我看你一定齁着了。”

宋知濯不为所动,明珠细瞅,才发现他额上出了密密一层薄汗,她在枕头底下掏出一张青灰丝绢,替他揩汗:“热了?你哼一声儿啊,我就不给你盖这么严实了。”

她再度将茶盏抵到他唇边,送了一个明明澄澄的笑:“喝吧,别硬挺着了。”

宋知濯最终妥协了,他太久没有随心所欲地饮水了。

今夜星稀月明,宁静祥和,窗外桂树沙沙细响。这是明珠嫁进来的第二个晚上,她不知道别的夫妻怎么样,是不是也像她这般妻不似妻,主不似主的?不知道哪里不对,可她隐约感觉,他们不是寻常样子。

她照常给宋知濯唱起家乡小调,还是昨夜的曲子,宋知濯觉得像夜莺吟唱,比一切他听过的一切琵琶落盘都好听,他被绕进她飘浮流淌的清音里,一同陷入永夜。

等明珠睡过去,宋知濯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偏过头来,刻画她背过去的轮廓,那是一条蜿蜒连绵的曲线,一种女子独有的柔和起伏。

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离着半寸的距离,从头往下,临摹这一条温柔的山川河流,直至她的腰线处,他收回了手。

其实明珠有些偏瘦,缺乏女子婀娜多姿的妖娆,比宋知濯见的青楼魁首、闺秀小姐要逊色许多。可他却认为,她单薄的身躯是晨雾,她明朗的笑容是朝露,带给他的是柳暗花明的惊喜。

不过鸡鸣,明珠又悄么爬去亭子里念早课,带着一身雾气回来,在帐子外头换了一身昨日青莲送来的衣裳。

滑不溜秋的料子,她从没穿过,罩在身上总有种天上流云的感觉,她不大习惯,抬着手转了好几个圈儿。

宋知濯早就醒了,帐中还暗,外头却透着亮光,他侧着头不动声色地看明珠在朝阳里舞动,那一条浅绿的月华裙洋摆着,上身是嫩粉的单襦,当中系着翠绿的裙带,衣襟和袖口仿佛绣了一圈儿翠绿的花儿,看不清什么样式。

她真像一根飞舞的羽毛。

他含笑暗想,直到听见明珠靠近的动静,他才将头侧回去,端正的阖上眼。

“你该醒来小解了,”明珠轻轻晃动他的肩,见他睁开眼,她便弯着眼角一笑:“我去叫明安明丰进来,你等着啊。”

宋知濯遥望她远去,消失在外间的拐弯儿处,他穿着中衣撑起上半身,挪动双腿着地,自己小解完明安明丰才进来。

两人左右开弓,将他搀扶起来,一步一步随他挪动:“大奶奶在外头吗?”他问,声音有些暗沉。

明安笑答:“大奶奶说让我们进来,她去给您做饭。”他盯着宋知濯缓缓轻抬的脚面:“少爷好多了,再过两个月应该就能自己走动了。”

明丰在一旁附和:“可不是,上半年上身就能自由动弹了。”

宋知濯额上已出细汗,他仍坚持比昨日多走了几步。两人替他换上一件酱紫浣花锦襕衫,扶他在木椅上坐下后,将他推到窗户底下斜照进来的光束中,他端起一盏水呷了一口,眉间拢着阴云:“太夫人那边儿可有察觉?”

“没有,”明安压着声,弯腰凑到他面前:“这些日子,娇容往太夫人那边儿跑得少了,想来是深信少爷好不起来,便放松了些。”

“再盯着她,不可松懈。”宋知濯靠到椅背上,默了一瞬,又问:“宋知书呢?”

明丰走近答:“二少爷那边儿倒是没什么动静,自成亲后,他被老爷盯得紧,每日只在房中读书。”

宋知濯后靠朝阳,渡边的金光太耀眼,使他瘦得尖锐的五官陷在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从他的声音判断,并不轻松:“继续盯着,还有宋追惗那边儿,有任何异动都来报我。”

“那奴才们先告退了。”

二人行礼退下,宋知濯就在和暖的光照里懒洋洋地等,一袭清风撩动内间的帘子,扑到他身上,旋起他紫檀月白祥云纹的衣袖。

约莫半个时辰流逝,明珠提着那个象牙食盒进来,宋知濯这才注意到,她的发髻下头,用嫩粉色的绸缎缠绕下来一束松散的头发,交缠到发尾,打了一个结,剩下的绸带直坠腰臀,像乡间田埂上一朵儿卓绝野花。

今天没熬粥,她端出来一碗飘着蛋花的软烂面条,嗦进嘴里,一抿就能化开。

她边把宋知濯往桌案推,边笑着说:“给你换换口味儿,老是吃粥也不是个事儿,长不了肉,”她还是对坐着,用勺子捣着碗里的面,捣得稀碎才开始喂:“今儿少放了点盐,尝尝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