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床出院在家护理后,又来了一个新的病人,70岁的老大爷突发脑溢血,术后捡回一条命,但是人也处在昏迷未醒的状态。
沈白露这几天在医院里见了太多的人间悲惨,连感?叹的心情?都没有了。
只是这天晚上做梦,梦见方垒童鞋醒了过来,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
沈白露从梦里吓得醒了过来,不会的不会的,梦是相反的,他怎么会在醒过来后把自己给忘了呢?
可是……
望着床上躺着一动不动的方垒,沈白露擦了擦惊惧时泛起的泪花。
方垒,如果你能醒过来,把我忘了也不打紧,我们就重新认识,我给你说说我们当时是怎么认识的,说说你当时帮我挑着担子健步如飞,我在后边空手狂追都追不上你的搞笑?画面……
方垒继续安静地躺着,没有任何反应。
沈白露叹了一口气,看看时间,快到护理的时间,要给他擦拭翻身了。
这些天,方垒瘦了不少,起初沈白露要花很大力气,才能帮他翻个身,而今他变轻了,自己的力气也增长了,轻松可以搞定。只是每回半夜折腾完,沈白露都要过很久才能睡着。
今天亦是如此,坐在凳子上抓着他粗糙而发硬的手?掌,顺便给他做了做按摩,活动了一下。
虽然大家都是干粗活的,但是跟他的手?一比,沈白露的手?都显得软嫩许多。
那回在招待所里,沈白露抓着他的手?指头,给他数指纹,看有几个箩,几个箕。一边数,一边念着:“一箩穷,二箩富,三?箩卖豆腐……”
他笑?:“谁教你唱的?”
“我们那边都会唱,你没有听过吗?”
“没有。”
“数出来没,几个箩?是穷命还是富命?”
数来数去,他手?指头有的指纹都分不清了,被磨平了。
“放心吧,你跟着我,怎么会是穷命?”
他也饶有兴趣地说:“我给你数一下吧。”
沈白露伸出纤长柔软,白里透红的手?给他,他数着数着,索性一口咬住了她的手?指……他只轻轻地咬住,却急得她直打人……
现在想想,他当时的真?实意味,她没有反应过来。
一切如昨,似梦非梦,醒来的时候,沈白露依旧抓着他的手?,趴睡在床边。以为他的手?指会动上一动,跟电视剧里演的那样。
盯了半个小时——没有任何反应。
*
又是崭新的一天,今天与昨天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今天又来了一个病人,说是在深市盖楼的时候不慎从三?楼跌下来,除了身体多久骨折之外,还导致了昏迷不醒。目前深市三?年内多涌进了十几万人,但是医疗资源却没有跟上,只好转到了这家医院进行后续治疗。
负责照顾病人的是他三?十来岁的媳妇,名字叫阿英,身边还拖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她原本跟丈夫一起在工地上做事,现在丈夫摔成?这样,不知何时苏醒,她又不能去挣钱,整个人憔悴不堪。
沈白露问道:“建筑单位没有赔偿吗?”
“住院费、医药费是有出的,可是家里还有六口人都等着我们夫妻俩挣钱,现在孩子他爸不知道还能不能醒来,这命,真?的太苦了!”
沈白露皱着眉头,说道:“既然他是因公受伤的,你也在这家建筑单位工作,至少你丈夫可以继续领工资,要是有点儿良心的单位,说不定连你的工资也照发。”
“工头直接说不行,是他自己不小心摔下来的,已经帮着出了医治的钱,仁至义尽了。”阿英愁眉苦脸地说,“我想去找老板,但是老板找不着,我一个人出门在外,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沈白露沉吟了下来,这会儿工伤保险条例尚未颁布,所以对工伤治疗期间的工资待遇还没有形成法律规范,但是这不代表没路可走了。
沈白露:“在建设的时候摔下来,这可是生产安全事故,有没有告诉给主管部门?让领导来协调一下,发你丈夫的工资应该不成?问题。”
阿英摇了摇头:“我觉得应该没有,老板心黑着呢,哪里敢让领导知道。”
“你丈夫怎么说也是因公负伤……”沈白露想了想,支招说,“有个法子可以试一下,就看你豁不豁得出去。”
“什么法子?只要能保障我们住院时有收入,家里不至于垮掉,我愿意豁出命去。”
“不要着急,犯不着豁出命去。”
阿英认真?地听她说。
“你去跟工头或者?负责人老板谈,就说建筑工地出了生产安全事故,如果告诉主管部门的话,少说也要罚款,往大了说,还可能停工整顿,一停工,光是损失就远超给你们的工资……还不如直接发了你们的工资,你也不去告诉主管部门,让领导协调工资的事了,大家都好。”
阿英眼睛忽现亮光:“这样真的能行?”但是光亮瞬间又消失了,“我怕他们是穿一条裤子的。”
虽然说她的担心不无道理,但是深市如今什么都是新的,要做一个“改开”的榜样,自上而下处处树新风,不像别的地方处处盘根错节……在深市,她赢面大一些。
实在不行,还有再往上级汇报这一条路呢,毕竟几乎出了人命的事,不会不管的。
阿英听后,点头说:“你说的对,是这个道理。”
沈白露给她打气:“你不要怕,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们占理,要有这个底气,最好再找老家的几个人一起去壮壮胆子,他们也怕闹事的。”
阿英点了点头。
她张罗着出发去深市要工资,让家里婆婆过来照顾丈夫。
两天后,阿英回来了,一进门就拎了许多荔枝过来给沈白露。
“这是我娘家种的荔枝,真?是太感?谢你了,我一说要去报告给主管部门,老板还没有出现,会计就发话帮我去申请工资,我说我现在就要答案。等了半天,会计才过来说‘老板体谅你们的不容易,给你们夫妻俩都照发工资,一直发到出院’。”
沈白露笑了笑?,又担心:“只是这样一来,怕是等你们出院,人家也不敢再要你了。”
阿英却说:“那没事,只要孩子爸能醒过来顺利出院,我们再找别的工作。他现在骨头都断了几根,将来怕也做不了工地的活儿。深市现在找工作很容易,大不了我进服装厂,我会踩缝纫机的。”
沈白露看着她愁眉舒展不少,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
阿英催道:“你快吃荔枝啊。”
沈白露只吃了两颗,就不敢再吃了。
上、上火……
*
病房现在只剩下一张空床位,因为沈白露有军属陪护的身份,那张床一直是她在使用。
阿英另外加床是要算钱的,为了省钱,只好坐着趴着睡觉。沈白露看小女娃可怜,便带着她一起睡床。
“阿英,你带着娃也不方便,怎么不把她放在老家?”
阿英说道:“她不肯回老家,哭闹着要跟我,唉,也是冤孽。”
冤孽归冤孽,有个小孩在这儿,总让人感觉更有生气。沈白露还经常带小孩去食堂吃饭,小姑娘吃的不多,分?几口就成?。
小孩大约之前一直在外边的缘故,皮肤晒得有些黑,在病房里待了这些天,白了不少,可爱了许多。
看到可爱的小孩子,心灵总能得到治愈一些。
*
这几天,沈白露经常梦到方垒苏醒,欠欠地朝她微笑?。沈白露挣扎着张开?眼睛一看,病床上的方垒同志稳稳当当,一动不动。
再这样下去,他还没醒,沈白露已经魔怔了。
转眼已昏迷一个月,主治医师李医生说:“怕是要评估方垒同志是否已经成为植物人了。”
沈白露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人在这种地方待久了,慢慢的容易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做最坏的打算。可是听到最坏的那一步时,又接受不了。
劝慰自己,如果他真?的变成?了植物人,其他生命体征良好,那还是把他转移回家吧,在家进行治疗,一直在这儿消耗国家资源也不是办法。
她还有弟弟妹妹要供读,不能不上班,只是回去后,又由谁来照料?自己一边上班一边照料?只怕不出半年,她的身体就垮掉。
这样一想,左右为难。
阿英看沈白露一脸愁容,安慰道:“你先不要顾虑太多了,听医生的建议,也许哪天就醒过来了呢?”
希望如此吧。
几位专家过来会诊,李医生说道:“各方面体征数据都采集完毕了,明天就可以给出结论,望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沈白露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沈白露照旧半夜起来给方垒翻身擦拭,小女娃睡得十分?安稳,一下床,却踩到了软软的东西,吓了她一跳,这才看到阿英躺在了地上。
沈白露以为她晕倒了还是出了什么事,着急地拍了拍阿英:“阿英,醒醒。”
万幸,阿英没事。
“太困了,坐着倒在了地上都不知道。”
“你睡我的床吧,我要给他活动活动,反正等下我也睡不着。”
“噢,谢谢你。”
*
挨近凌晨五点的时候,沈白露困意渐渐上身,趴着睡实在不舒服,索性跟方垒挤在了一张窄小的病床上,半盖着一条薄薄的小毯子。
沈白露侧身躺着,抱过了方垒的肩,把头搁在他的颈窝处:今天医院就会下达评估结果,方垒,你这下可的要真?成?植物人了。
在他身边睡得格外安宁,梦见自己在成片成?片开?满紫云英的田野上欢呼奔跑,偶然听到他在喊她的名字:“露——”回过头,方垒满脸是笑地看着她。他给她编了个好看的花环,戴在她的头上,摸了摸她的头,还抚了抚她的脸。粗糙的手?掌,微微刺着她脸上的皮肤。
沈白露笑意盈盈,抓着他结实有力的手?臂,撒娇说:“我要亲亲。”
他却跟往常一样,呲了一呲。
沈白露哼了一声:“怎么,又要喊痛了?!”
他笑?着说:“不是,你压着我的手?臂了。”
“多奇怪,我不过是抓着你的手?臂,你怎么说我压着你的手?臂了?”
随后,他又说了句:“好麻。”
沈白露似醒非醒,耳旁却真真?切切地传来他的声音——
“沈白露同志,你压着我的手?臂了。”
作者有话要说:再不醒,媳妇要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