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白露挑水回来,在院外并未听见什么声音,进院门后见爷爷坐在门口抽着卷烟,烟雾缭绕中,觉察到他脸上余怒未消。
“爷爷,我二姑走了?”沈白露放下水桶问道。
“气冲冲地去你叔叔家了,真是养了个不孝的女儿。人家的女儿回娘家不说带些东西回来吧,起码能帮忙做些事,我养的女儿总想回娘家顺钱顺东西走。”
“那你借她钱了吗?”
沈重德嘬了一口烟:“这钱我借不出手,她是不是先问你借了?”
“嗯。不过我也没借,上回借的钱还没还呢。”
“你的钱供他们两个读书都不够,不要借,借给她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知道,我心里有数。”
沈爷爷掐灭了烟头,站起来拍了拍身上,说道:“上午我们还要继续搞犁耙,你们就去秧田扯秧吧,下午就可以插秧了。”
“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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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秧整体上比割稻子要轻松一些,割稻子的话,不论是稻杆稻叶还是稻谷,都拥有非常多的绒毛,沾在皮肤上就发痒,而且还要打谷子、晒谷子,全是要出大力的活儿;插秧的话,只要插下去就完事,后续的施肥、杀虫等管理都是之后的事了,单独一人就能搞定。
扯秧的人员和早上一样,只有几个小兵,除了沈白露三姐弟,还有堂妹沈小艳,堂弟沈小峰。
秧苗绿油油,寸许长,捏着近根部的位置从泥中扯出,比成一束,再握着叶子部分,洗干净秧根的泥巴,用叶子绑起来就大功告成。
才下田没多久,沈白露就感觉小腿上有些异样,抬脚一看,一条碧褐色的蚂蟥正趴在那儿吸血,还好她不怕这玩意儿,抓着蚂蟥便扔上了田埂。
春雨问小艳:“你妈会不会过来?”
小艳这丫头手脚挺利索,一边绑秧苗一边说:“二姑去我家了,在跟我妈说话呢,我妈可能来不了。”
旁边还有个十一岁的小峰在跟晓冬学扯秧苗,听完后阴阳怪气地说:“二姑好像在骂人。”
沈白露笑问:“在骂谁?”
“不清楚。”
她好像是回来借钱的,跟爷爷借,但是没有借到……我怀疑她要跟我家里借。”小艳说。
“大人的事,小孩不要掺合了。”沈白露说道。
小峰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叔叔家负担也挺大,况且婶婶也不是说借就借好拿捏的,所以沈白露估计二姑姑这次回家,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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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完秧苗回家去做饭时,家里依旧没有人,沈白露提防着二姑随便进屋翻东西,所以干脆把钥匙也带在身上。
让春雨去叔叔家打听,才知晓二姑已经回家去了。
“回家就回家,婶婶借钱给她了?”
春雨摇了摇头:“我看没有借,因为婶婶刚才也在念叨着现在哪里有闲钱借出去……”
“那算了……做饭吧。”
沈春雨一边生火,一边有所顾忌地问:“姐,你说二姑会不会由此就恨我们?”
“恨也不能借!况且借钱这种事,借急不借穷,惯着她就是害她。他们一家子都那么壮实,不勤劳致富,却总想欺负我们这些没爸没妈的小辈,道理摆哪里都说不过去。”
沈春雨听毕不住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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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插田的时候,又听婶婶叨了两句二姑借钱的事。
听情形,二姑连午饭都没吃就气得回家了。
爷爷回道:“别管她,我早上就跟她说了,新米都下来了,不会卖旧米?她来一句‘没有旧米了’,我让她买小奶猪就先赊着,挑新米去粮站换钱。”
叔叔也说道:“他们主要还是太懒了,儿子都成家了,两个女儿也嫁了一个,负担哪有我重?”
沈白露默默地插田,没有答话。
由于人手充足,插完秧回来的时候,太阳还未落山。
沈白露先和弟弟妹妹去晒谷坪收了谷子,爷爷割了一担红薯藤回来,顺便再摘了些菜回家:几个丝瓜,一个葫芦瓜,还有一些辣椒。
沈白露想着今天已经吃了鸭蛋,丝瓜留着明天做咸鸭蛋汤好了,便炒了一个豆豉辣椒,一个葫芦瓜。
自家腌的豆豉香到没边,隔着院墙也能闻到。沈晓冬嫌碗太小,拿着一个搪瓷做的黄色小圆钵当碗,说道:“腌的菜太下饭了,姐,明天要不再炒个酸豆角吧。”
“可以呀。”
沈春雨笑道:“我发现哥你特别喜欢吃腌的菜。”
“确实好吃嘛!”
沈白露问:“晓冬你什么时候开学?”
“8月16号。提前两周去补课。”
沈白露下意识看了一眼日历,今天已经23号,正是大暑节气,又去翻了翻后面的日历,8月7号立秋,9月12号中秋节……
“今年中秋节这么早,正好逢周六啊。”
沈晓冬说:“不过我应该不会回来过中秋了。”
“那没事,应该也有同学不回家的,你自己买两个月饼吃吧,回来一趟确实费时间。”
“爷爷,中秋节会不会有人来放电影?”沈春雨问。
“中秋前后,应该会来放。”
“那今年这么早过中秋,村里会有人干鱼塘卖鱼吗?”
“也应该会有鱼卖,到时候我买两条草鱼油炸。”
“好啊好啊!”沈春雨欢呼着。
说起过节的事儿,大家的期待值又拉满了,连农忙的疲劳都抵消了许多。
而且立秋后,方垒就应该会去找她了吧。沈白露暗暗流露笑容,希望他带来的,会是个好消息。
*
晚上将近九点钟的时候,沈白露洗完澡,想着明天煮点儿绿豆汤解解暑,便打了手电,去楼上的谷仓里找绿豆,下楼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春雨说道:“姐,秀兰来找你了。”
沈白露一边在门口泡洗绿豆,一边和秀兰说话,还吩咐小雨去拿两颗糖出来。
“不用不用——”沈秀兰连忙拒绝。
秀兰还是跟以前一样老实腼腆,塞了两颗糖至她手中,她都不舍吃,一把装进了裤兜里。
“秀兰,你不怎么去圩市的吗?我都没有怎么见到你。”
“也去的,只是最近太忙了,活儿太多了,我三个哥都成家了,我爸妈帮了这个帮那个,我也得帮着去干活。”
她一共有四个哥哥,按理来说,只得这么一个女儿,应该很宠爱才是,但事实并非如此。
她大哥跟她相差十几岁,娶的大嫂是个很厉害的角色,只要看到爸妈对秀兰好一点儿,就开始作妖,后来二哥、三哥也陆续成家,一大家子分了火,秀兰成天被几个嫂子使唤来去,跟丫头奴婢一样,哪有什么宠爱可言。
因为屋子里太闷,外边更凉快一些,便拿了两张条凳,坐在院门外聊天。
下弦月弯在穹顶,星子满天,鸣虫四起。春雨也凑了过来扯闲话,不一会儿,又来了两个人,都是邻居之类的妇女,接着小月和两个小姑娘也闻音过来了。
院门口一时热闹得很。
不管是现在还是二十一世纪,其实大家说的都差不多,家长里短,感情八卦,偶尔再说说社会大事……
有个妇女说:“听说隔壁县也有个公社改回乡了,不知道我们公社会不会改回去。”
沈白露回道:“会的,这是大势所趋。”
“真的?”
“报纸上说的。”
“改来改去,不会又回到解放前吧。”有人嘀咕。
沈白露笑得有些抽:“那不会,放心吧,前面几十年,大家都在摸索,现在不是越来越好了吗?”
“那倒是!起码现在饭是真的能吃饱了。”
有个妇女突然问:“秀兰,你不是已经许了人家了?”
秀兰不好意思地垂了垂头:“是的。”
“哪里的?”
“李家湾的。”
“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了?”
“男方送了日子过来,在九月底。”
这么快!沈白露愣住。
她依稀记起秀兰的婚姻似乎不大好,虽然说农村里夫妻感情不好的大有人在,打架的也不在少数,但是秀兰似乎是因为没有生孩子,男人把责任全推到她身上……
后来沈白露自己的婚姻也充满狗血,又住在县城,就不知道这位小时候经常帮自己的善良好姑娘的情况了。
有妇女说:“我听说男方的妈是性子比较好的?”
“嗯,他们这样说,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跟你讲,婆婆好就是个宝,你算是捡到宝了。”
沈白露看了一眼秀兰,见她的神色,充满了待嫁之女对婚姻的向往,不禁在心底隐隐发叹,一时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又有人问:“露露,你找对象了没有?”
沈白露囧囧地道:“暂时没有。”
她笑道:“你要找的话,应该可以找个机关单位里上班的。”
“那肯定啊,露露长得这样好看,又有工作,当然不能嫁在农村,继续做农活。”有人接过话。
“呃……随缘吧。”
……
一直聊到十点钟,人群渐渐散去,各自回屋睡觉。
沈春雨搬着条凳回屋,沈白露叫了声:“秀兰。”
“嗯?怎么了?”沈秀兰在夜色里转过了身。
沈白露浅笑了一下:“以后你去圩市的话,多进供销社找我吧。”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