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 30 章

这几天,焦软每天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

在现实与虚幻中徘徊。

在责任与逃避中挣扎。

她备受宠爱,抗压力太?差,习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擅长?逃避现实。

程让不爱她时,她用伪装逃避掉。他没来救她时,她自?我封闭,装作无事发生。

当无法逃避爷爷逝去的?事实时,忽然之间,所有酸涩的?情绪涌上来,再也压不下去。

前来追悼的?人很多,程让白天帮周婆婆处理事情,晚上寸步不离,陪在焦软身边。

葬礼结束后。

程让把爷爷的?牌位放进祠堂。

当晚,他没去找焦软。

这半个?月来,他要扛起程家。他情绪稳定,焦软才能?肆无忌惮的?放空自?己,去排解掉那些痛。

保护她,他习惯了。

目睹双亲血肉模糊地躺在他面前,如今再亲眼看到爷爷的?骨灰被装进骨灰盒。

对平常人亦是?残忍无比的?打击,对他这种过目不忘的?人,是?成?百上千倍的?剧痛。

超凡的?记忆,让他记得每一个?点滴瞬间。

人都是?血肉之躯,并非铜墙铁壁,坚不可摧。葬礼结束的?第二天,程让紧绷着的?神经,彻底崩溃。

周医生命令他住院观察。

学生从未见过这种病症,前来请教:“周教授,病人也没有特别明显的?身体不适,神志清醒,血压正常。但是?,夜里有类似惊恐症才会出现的?呼吸困难,貌似是?受环境影响。”

周医生紧张道:“你们关灯了?”

实习医生点头。

周医生交代,“晚上要留灯。”

大的?解决了,还有个?小的?。

周医生打电话问任瀚:“嘤嘤呢?”

任瀚说:“去祠堂了。看上去没什么事儿,还冲我笑……”

“你盯着她,别给她吃葱跟海鲜。”

程述鸿的?离世?,对程让和焦软来说,太?突然了。周医生却在几年前就?知道,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她站在病房门外朝里看。这是?他唯一的?血脉。

他向往的?地方,是?有姐姐的?世?外桃源。这一次,他如愿以偿,退隐深山了。

她替他和姐姐感到高?兴。

程让喊了一声:“周婆婆。”

周医生走?到病床边,见他脸色苍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程让没答,问:“嘤嘤呢?”她的?精神很恍惚。看似和平常无异,但她总是?忘记,她不能?吃葱,吃海鲜。面前摆着什么,她就?吃什么,整日望着爷爷的?房间发呆。

他不放心。

“任瀚帮忙看着。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疼不疼?”

程让不喜欢被牵制,疼痛感也一样。越是?疼,他越不在意:“我要出院。”

“不行。”周医生态度坚决:“我需要你的?数据。”

程让已?经拔掉针头,掀开被子?下床:“我这毛病,未来一百年的?医疗技术都未必能?治好,您别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周医生在程让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研究他这个?病。一无所获之后,她把病理暂时归类到心理问题。

或许查清他父母的?死因,还他们一个?公?道,他就?不治而愈了。

程让面容疲倦:“我去接嘤嘤回学校。”免得触景伤情:“她年纪小,没经历过生离死别,这对她太?残忍。让她独处,她更?伤心。”

周医生想了想,同意了。

*

焦软站在祠堂里。

小时候,就?是?在这座老祠堂,程让挨过一回鞭子?。

他们的?爸爸妈妈去世?的?时候,她三岁,程让九岁。

程让被爷爷带大,很孝顺,从不忤逆老人家。爷孙两从没起过冲突。

唯一的?一次,是?因为她。

那年她六岁,爷爷将?她从武馆带进这座院子?,对程让说:“今后这就?是?你妹妹。”

程让得知她的?爸爸妈妈也没了,待她极好。护着她,宠着她,把她当亲妹妹一样照顾。

后来有一天,爷爷又拉着她,对程让说:“我知道不少姑娘对你有意,不过你记住,焦软才是?你未婚妻。”

从十二岁开始,焦软就?知道,她是?程让的?未婚妻。

程让不愿意,头一回跟爷爷顶嘴:“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

爷爷说:“我教出来的?女孩,不比外头的?姑娘差。除非你一辈子?不成?家,否则你的?妻子?只能?是?她。”

十七岁的?程让,少年气盛:“那我宁愿终身不娶。”

爷爷恼了,程让被罚跪,挨了鞭子?。

在祠堂里,跪了一宿。

焦软只在电视上看到过跪祠堂的?人,没想到程家祖训这么严格规矩。程让不听话,被罚了,她贴心地去帮他洗衣服,收拾床铺。

当时程让又羞又恼。

他委屈、倔强又傲骨的?表情,她至今记忆深刻。

之后,程让出国读书。

焦软一直都觉得,他是?为了躲她。

她自?尊心受挫,等他回来后,就?开始想方设法的?,让他自?己开口退婚。

只是?没有料到,那颗自?尊心底下,藏着她毫无所觉的?情根。

面对程让,焦软有着求而不得的?愤怒。也有着,爷爷教诲的?,巾帼不让须眉,该有的?豁达。

只是?,有些小心思,小情绪,她藏不住。

爷爷能?看穿她的?小心思。临终之前,让她和程让结婚。

可是?,她注定要辜负老人家的?心意了。

爷爷已?经离开了九天。

焦软慢慢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走?在院子?里,望着那一排树。

小时候,她觉得那些树好高?大,爷爷也好高?大。

如今他们都变小了。

她站在柚子?树边,脑海里响起欢声笑语。她牵着爷爷的?手,对着程让炫耀:“我爷爷说喜欢吃柚子?。”

程让说:“是?我爷爷。”

她霸道地喊:“我的?!我的?爷爷!”

程让妥协道:“我的?爷爷就?是?你的?爷爷。”

她脆声声笑:“是?我们的?爷爷!”

物是?人非,她的?爷爷,不在了。

焦软蹲在柚子?树边,放声痛哭。忍到极致,情绪出闸洪水般涌出来。

人在伤心时,大概就?爱把过往伤心事再翻出来,狠狠地撕扯一次伤疤。

有人揽过她的?肩膀,将?他护在怀里。

她认出他的?气息,喃喃道:“程让,爷爷不在了……他不在了……”

“哭出来就?好。”程让抬手,拇指指腹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将?她护在怀里:“你还有大姨,还有表哥,还有师兄弟。嘤嘤,你还有我。”

焦软抬起头望他。

这些天,他随时都在她身边,她竟没有注意到他的?羸弱病态。

程让唇线拉直,眼底压抑着情绪,紧绷着的?面容掩不住伤痛。

看到他大衣上沾着星星点点雨水,焦软才察觉到下雨了。

这些天,她活在虚幻中。他扛下了所有事。

在这世?上,她还有大姨,还有表哥,还有程让。

程让什么都没有了。

“哥哥。”焦软目光坚定,话是?说给他听,却像是?在鼓励她自?己:“你也有家人,你的?家人就?是?我。我们都有家人。”

程让垂眼凝视她。她虽然在强装镇定,但眼睛里的?脆弱显而易见。

这些天,安慰他的?人很多。这是?他听过的?,最温暖的?话。

程让抬手,掌心贴着她的?脸颊:“嗯,还有你。”

在焦软的?印象中,好似无论发生任何事,他都能?坦然面对,平静地接受。

他就?像是?一堵无坚不摧的?城墙。

不像她,总是?不堪一击。

程让搂着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哑声低喃:“我只有你了,嘤嘤。”

从悲伤中醒来,焦软突然有了很强烈的?责任感,“不是?的?。”她抬头对上他的?目光:“我们还拥有很多。”

她的?眼神很坚定,目光又有些飘忽,是?一种坚强到令人心疼的?振作:“你不用害怕,我会保护武馆,保护师兄弟们,也保护你。”

她会保护爷爷留下来的?一切。

程让看着她。六岁时,她也说过同样的?话。

不过,她应是?忘记了。

那天,她站在他卧室的?窗台上,他见了,叫她:“小破孩,下来。”

她歪起脑袋看了看高?度,害怕道:“我不敢跳。”

他把她抱下来,问:“你爸妈呢?”

她说:“爷爷说,他们去天上保佑我了。哥哥的?爸爸妈妈呢?”

他突然间知道了她的?身世?,面不改色,低声说:“也去天上,保佑我了。”

她伸出软乎乎的?小手,安慰他:“哥哥别怕,以后我保护你。”

他心道,谁要她保护。他保护她还差不多。但他那颗冷漠的?心,在那一刻变得柔软。

如今她又说了同样的?话。

他还是?用同样的?回答:“我来保护你。”

*

宇宙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消失而停止转动。

学校的?考试不会因为谁伤心而改期。

客户也不会因为乙方家里出了事,就?终止逾期追责。

焦软知道,她必须接受,去面对一切,继续生活。

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为理想而奋进,是?对逝者最好的?安慰。

她三岁失去双亲,年幼时,无知无畏。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真正地了解到生命的?脆弱,时间的?珍贵。

也明白了珍惜与放弃。

焦软努力调整状态。

她心想,爷爷现在跟奶奶团聚了,一定是?幸福的?。

所以,她也要幸福,才不会叫爷爷担心。

青鹭由焦软负责的?项目,她只花了半个?月时间就?做出来了。

程让压着项目,说不忙审核,叫她好好休息,暂时没在项目书上签字。

*

时间飞逝。

转眼到了十一假期。

青鹭赞助的?扶贫比赛,应赞助商那边的?要求,暂停半年修建缆车。

十一假期再度重启。

去之前,焦软先回了趟老家看周婆婆。

周婆婆正在祠堂,擦拭爷爷和奶奶的?牌位。

周婆婆说,她是?守着的?人。

守着程家老宅,周婆婆是?内心最强大的?人。

焦软以周婆婆为榜样,将?爱与怨都放下。

如今,她心如止水。

临行之前,焦软取出户口簿和结婚证,对程让说:“顺道去把手续办了吧。”

结婚本来就?是?为了给爷爷冲喜。

喜没冲到,这个?证,领得没有意义。

爷爷不在了,她也不用再跟他假装兄妹情深。

程让也不用受制于婚约。

他们现在,都是?自?由身。

大概是?因为爷爷的?临终遗言,程让这段时间待她格外温柔。

那天,程让跪在爷爷身边,焦软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不过可以猜测跟她有关。

这是?这半年里,焦软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

程让几乎是?立刻就?转过身去,故作镇定道:“什么手续?”

焦软:“离婚手续。”

程让眸子?里的?笑骤然消失,眼光冷得慑人。

他压低声音,故作淡定:“很急?”

焦软把证件放进包里。

她不太?想说话,但又必须回答他。否则,他又要拉着她说一堆话。

她有点懒于应付,把话说的?漂亮了一些:“免得耽误你。”

程让注视着她,似乎压抑着情绪:“我不着急,不办也没关系。”

焦软建议他:“还是?办了好点。”做着法定夫妻,保持着兄妹关系,她觉得别扭。他也不方便展开恋情。他一直都想摆脱她未婚夫的?身份,现在又成?了法定丈夫。

能?体会到他心里有多烦她。

程让按住她的?手,说:“不离婚也无所谓的?,正好爷爷希望咱两在一块儿。”他找着借口。觉得还不够,又补充道:“或许我知道怎么做个?好丈夫。你要不要试试?”

焦软拒绝道:“不用的?。”利用爷爷临终遗言,对程让来说,是?道德绑架。

于她而言,是?对自?己的?不尊重。

她要的?爱情,不是?将?就?,也不是?努力尝试的?后果。

她想要的?,是?热烈到不顾一切去拥有的?浓情。就?像爷爷对奶奶那种情深似海,一生一世?一双人。

爷爷一生没有辜负奶奶,爱她到死。

而程让对她的?感情,则是?温而淡。

不是?爱情,更?像亲情。

程让的?目光追随着她。见她扎起头发,穿上外套,把证件收进包里,已?经准备好出门。

他冷着脸不说话,拿起沙发上的?外套,走?到玄关处,取下她的?帽子?扣到她头上。

她讷讷道:“谢谢。”

程让说:“今天可能?来不及去办手续。一会儿送你过去,回来我还有点事。”

焦软没说话,蹲下系鞋带。

她最近话很少,有时一天都不会说一句。程让约她一起吃饭,她总是?推拒。平时吃食堂,周末回家也是?叫外卖。

他下厨烧菜,她一口不吃。

她不再喜欢吃烤鸡翅,也不喝汤。

爷爷去世?对她打击太?大,像是?一夜之间长?大。

这大半年,她敬他如兄长?。周末准时回家,出行会向他报备。比以前更?乖巧懂事。

但是?对他,她再也没有以往的?亲昵。甚至有点刻意回避。

两人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几乎碰不到面。

程让看着焦软。

焦软望着电梯LED屏发呆。

程让看了眼腕表,侧目瞥向她,继续之前那个?话题:“今天太?晚了。等你从山区回来,我们再挑个?时间过去?”

他的?态度很温和,不是?不去,是?暂时没空去。

焦软没办过离婚手续,也不知道会不会很复杂。不过那天结婚倒是?折腾了两个?钟头。

天快要黑了,时间确实是?来不及。

她点头:“好。”

六个?半钟的?车程。

一路沉默。

程让买的?零食,焦软没碰。她包里带了几颗糖。倒不是?故意跟他置气,她只是?必须要提前适应。

最近程让太?宠她了,把她宠得生活不能?自?理。

她的?出国手续已?经办得差不多了。等手头这个?签过合同的?比赛结束,再把青鹭的?项目交上去,就?出国留学。

大姨已?经帮她安排好了一切。

程让送焦软到山下路口,侧身帮她解安全带时,她已?经自?己解开了。

她礼貌地道谢,转身留给他一道背影。

程让望着少女孤独的?身影。禹禹独行,从校园奔赴世?界,却又自?信勇敢到闪闪发光。

这种突然不再被需要的?感觉,莫名地,叫他心慌郁结。

在焦软的?心里,爷爷不在了,她再没有资格不独立。程让现在宠着她,但不会一辈子?对她好。

他不属于她。

她不敢贪恋短暂的?温柔。

手腕被身后男人拉住。焦软扭头,撞进男人怀里。

在荒芜的?山脚下,焦软才仔细看他的?脸。明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她却好像很久没看到他了。

程让没来得及穿外套,身上只穿一件黑色开衫毛衣,额前发丝被风吹乱,落在上挑的?眼尾,清隽容貌还是?那样颠倒众生。他目光深邃,缱绻缠绵,眼睛里没有山水,只有她。

焦软被他身上的?淡香包围。程让用的?还是?她喜欢的?那款香水。

麻木的?神经被熟悉的?香气唤醒,焦软抬起头,喊了声:“哥哥。”

程让眸色复杂,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

过了两秒。

他伸手:“你脸上有脏东西。”

焦软避开他的?手,自?己蹭了下那个?位置:“还在吗。”

程让的?手顿在半空:“没了。”他收回手:“去吧。”

焦软:“好。”

她还是?乖乖的?,像是?怕给他添麻烦,又多了一些疏离感。

程让终究是?没忍住,转身把她扯回来,恼火道:“焦软,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消沉多久?你这样,爷爷更?放心不下。”

焦软诧异:“我没有消沉啊。”

她没有消沉,她只是?学会了独立。

这半年来,就?是?最好的?成?果。她做到了。

程让目光阴沉:“那你为什么不笑,不让我碰你。”

焦软有一丝茫然,看向他:“因为没有什么好笑的?事啊。”她低头看着被他捉住的?手腕,“不是?碰了。”

程让被她的?回答堵得胸闷。

他刻意压低声音,柔声说:“嘤嘤,我疼你这么多年,有事儿别瞒我。”

焦软乖乖点头:“好。”走?之前,她会同他道别的?。

程让不喜欢她这么懂事。他宁愿她闹脾气,跟他打一架。

或者哭哭啼啼当个?娇气包躲在他怀里寻求安慰,也不想要这种看不见的?距离感。

这种失控感,最让他心浮气躁,却又无处发泄。

偏偏她半点余地没留,像是?要跟他冷战到底。

程让唇线拉直,眉目间染上阴郁气,声音没什么温度:“焦嘤嘤,这样有意思?”

焦软不知道哪里惹到他了,她都没有说话。她有些委屈:“什么?”

对上少女带着探究的?眼神,程让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算了。

她年纪小,消化负能?量比较慢。再给她一点时间。

程让扣住她的?后颈,压她到身边,抬手帮她把碎发别到耳朵后面。

他闷声:“有事给我发信息。周礼那孩子?要考试,别去吵人家。”

怕他又莫名其?妙发脾气,焦软接话接得很快:“不小了,我只大他三岁。”

程让没接话。

这人最近话多,又爱招惹她。她还是?喜欢他闷葫芦高?冷的?时候,一天都不用说一句话,省得总找她茬。就?在焦软不打算等他的?时候。

程让冒出一句:“没办手续之前,你还是?我老婆。”

焦软表情里有一丝错愕,应付道:“嗯。”

程让丹凤眼微微一挑,姿态刻意放散漫,声线压得很低:“那你跟别的?男人——”

他顿住。

焦软侧头看向他:“啊?”

程让垂眸盯着她看了两秒,不自?在地别开脸,故作淡然:“跟他们保持点儿距离。行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长大太残忍了呜呜呜呜。但是!嘤嘤长大就能虐到程小白了(笑容逐渐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