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飞这小小师门师徒四人分开的第一个晚上,被关在牢里半晌也合不上眼的章飞竟是最为安稳的那一个了。
在鹤老板的大宅子外,月亮要落下来时,缩在师弟身旁的章无毛无端地抽搐起来。
师姐的动静,让一向好睡眠的章少牙从梦中惊醒。
章少牙无措地轻轻推动着她。
“师姐,你怎么了?”
章少牙那向来多话的师姐却沉默不语,只咬紧了牙关,不住地抽动。
章少牙手足无措,怔在原地。
他知道自己很笨,他生来就是如此,脑中一直像是有一团雾,终日笼罩着他,如果不是师父将他捡了回来,恐怕他早死了。
他的师门很小,只有师父、师兄、师姐。
师父温和慈爱,师兄严厉可靠。
唯有师姐总爱作弄他,给他起外号,嫌他蠢笨,欺负他,吓唬他。
可他却仍旧爱粘着师姐,跟着师姐,他脑中的雾似乎偶尔也会散去一瞬。
就像此刻一样,章少牙忽然就想通了什么。
原来今日的师姐,并非不害怕,只是她要站在自己的前面,在师父与师兄都离开后。
师姐太害怕了,因此现在她在噩梦中无法醒来。
章少牙缓缓低头,看着自己不知何时已经长得十分宽大的手。
他伸手将只有他一半大小的师姐抱在了怀中,笨拙地模仿师父曾经那样,哄道:“不要怕,少牙在这儿呢。”
师姐仍旧没有回应他。
夜深了,前头围在宅子门口的那群妖怪似乎也散了,周围太过安静,章少牙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聋了。
直到忽然刮起的寒风,呜呜地穿过小巷,带走了他的体温。
好冷啊。
章少牙呆呆地抱着他的师姐,看着天上就要离开的冰凉的月亮。
他发了一会的呆,低头凑近章无毛,轻轻地闻了一会儿。
章少牙闻到了恐惧的味道。
他懵懂的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若是师姐再不醒来,恐怕会有无法挽回的事情发生。
他必须救她。
章少牙抱着师姐,站起身来,朝着这间大宅的门口走去。
此时大宅二楼的灯笼已经熄灭,那些姿态各异的女妖怪们也失去了踪迹,门前围着的妖怪已经散去,两个修为低下的小妖正拿着扫把扫地。
小妖们见到章少牙抱着章无毛走过来,手中的活计停了一瞬,相互对视了一眼,像是早就晓得他们一直躲在一旁似得。
但下一秒,小妖们又垂着头只当没瞧见他们。
章少牙踌躇了一会儿,抱着师姐上前磕磕巴巴道:“我师姐,她她现在不太好,我不知道为什么。”
埋头扫地的小妖们顿了一顿,其中看起来年纪较大的一位长叹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家伙,朝着章少牙勾了勾手指。
章少牙连忙凑了上来。
老妖怪有些年纪了,佝偻着背,满脸的皱纹,细看,一口牙掉了一半。
他眯起眼睛看了看章少牙怀中的小野猪妖,摇头道:“被魇住了,要叫个有修为的大妖来为她驱一驱梦中的魇鬼。”
“您就是大妖怪啊。”章少牙呆呆地看着老妖怪。
老妖怪嗤笑一声,摇摇头:“你是个傻子,你抱着的那个也不厉害,你们从哪里来的?竟然也给你们摸到了临东城。”
“我们从十万大山来。”章少牙本想说他们是来这边寻师兄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绒花和师父带我们来的,师父被关起来了,关在城主府。”
老妖怪皱起了眉头:“你师父真不靠谱,惹城主作甚,绒花也是不着调的,竟教你们跑到大宅这边来。”
另一个扫地的妖怪插嘴道:“罢了,都不容易,请闻月姑娘出来给她瞧瞧吧。”
说着,他放下了扫把,朝宅子里走去。
老妖怪也停下了活计,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章少牙套着话,只可惜他问三句,章少牙答一句,还颠三倒四的听不明白,问了一会便觉得没意思,又捡起来自个儿的扫把开始干起活来。
章少牙等了一会儿,宅子里头走出了方才打发他们灵果吃的那个健壮女妖怪,急匆匆的,一脸不耐烦。
“闻月姑娘,就是这个小妖怪。”另一个伙计指了指。
闻月啧啧道:“过来,我瞧瞧。”
章少牙连忙捧着章无毛凑到闻月面前。
闻月看了一眼,翻了个白眼,手里聚集起一道妖气,往章无毛的额心上一点:“好了!”
立竿见影的,章无毛身段柔软了下来。
章少牙抱着师姐,咧着嘴傻笑。
闻月又翻了个白眼,转身打算进屋,余光却瞥到这傻大个一动不动,不像是要离开的模样。
她回身怒道:“你还不走!还要拦着我们做生意吗?哪里来的蠢东西!乡巴佬!快些滚呐!”
章少牙原地踏了几步,犹豫道:“没地方去,师父在牢里,绒花让我们来找鹤老板……”
“说了那个狗娘养的千刀杀的烂心肝的废物也被关牢里了!”闻月大发雷霆。
“绒花让我们来找鹤老板……”
闻月气笑了,转身便走,撂下一句:“让他们俩去柴房里待着,叫那傻大个干活去。”
也不知道对谁说的。
老妖怪立刻回过看热闹的头,眼观鼻鼻观心,认认真真地扫地。
另一只妖怪长叹一口气:“罢了,好事做到底,你跟我来吧。”
他领着章少牙师姐弟,走进了大宅中,穿过了九曲十八弯的回廊,一路上不知点头哈腰地行了多少次礼,终于到了一个偏僻无人的小院中。
小妖努努嘴:“喏,这就是柴房了,闻月姑娘让你干活,你便好好在这劈柴吧。”
章少牙看了看小院堆积如山的柴火,懵懂地点了点头。
小妖站在门口见章少牙走进小院,将怀中的师姐放在了唯一一间破败的屋子里,便打算离开。
只是他前脚刚走,后脚又转了回来,到底不放心章少牙这个大傻子,拉着他小心嘱咐道:“喏,这个是劈柴的斧子,可别把自个儿劈了,你就这样劈,劈好的柴火就放在这边,知道了吗?”
章少牙感激地点头:“我知道了,你真是个好妖怪,我叫章少牙,你叫什么呢?”
小妖笑道:“我叫煤球,以前与绒花一块儿在鹤老板这儿做事呢。”
“绒花说他和鹤老板是朋友……”章少牙挠了挠头。
“嗐,鹤老板说起谁来都是朋友,只有绒花那个傻子才当真,你们与他是同乡……”煤球咽下去了不太好听的下半句话,又叮嘱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
煤球走了,这院里只剩下章少牙一个清醒的妖,他稍稍发了会呆,便按照煤球说的,开始认认真真地劈柴。
没干一会儿,平日里没吃过苦头的章少牙便累得瘫坐在地上。
“好累啊,想回家。”呆头象喃喃自语道。
“回什么家,师父和师兄都不在。”醒转过来的章无毛接话道。
“师姐醒了!”章少牙乳燕归巢般高兴地依偎到了师姐的身旁。
章无毛懒洋洋地了薅了两把师弟的头,一时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些十分恐怖的事情,待要回想,又觉得头疼,她便懒得想了。
章无毛仔细从师弟口中问出了现下的处境,衷心地夸奖道:“呆子,这件事你做的可不赖,要不是你,我可就死了。”
章少牙憨厚地笑了,不过他没笑一会儿,便被师姐打发去劈柴。
“师姐,我们一起劈好不好。”
“哎哟,好师弟,我真不是不想干活,实在是身体不适啊。”章无毛从屋子里找到了一些用来引火的稻草,给自己铺了一个窝,舒舒服服地躺了上去。
小野猪小睡了一会,再醒来时,听到了另一只妖怪的声音。
章少牙给她介绍,说这就是那个好心妖怪煤球,是过来给他们送饭吃的。
章无毛立刻露出了柔弱姿态,细声细气道:“煤球真是个好妖怪,要不是你,我肯定就死了!”
煤球摆手:“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章无毛眼睛骨碌一转,开口道:“可怜我师父现在还关在城主府中呢,我都不知道她在哪儿。”
一边说,一边红了眼眶。
煤球乐道:“挺近的啊,就在宅子前面不远,鹤老板也关在那儿呢。”
他说着,跳上了屋顶,指着前方对师姐弟道:“就是那儿。”
两个小的也跟着爬上了屋顶,顺着煤球指得方向看去——好一片恢弘的建筑,鳞次栉比的一间间顺着地势向上排列着,显而易见的,城主府就是其中最高、最为绚丽的、占地最大的那一间。
阳光洒在城主府璀璨的琉璃瓦上,反射出夺目的光芒。
两只没有见识的小妖怪怔住了。
半晌,章无毛才喃喃说道:“为何昨日我们来时没见到这城主府。”
煤球指了指西边:“你们从那边来的吧,临东城的西面本就乱糟糟。”
说着,他还调侃道:“咱们还正朝着城主府的背面呢,你俩要是乐意,冲进牢里把你师父给抢回来呗,那叫什么,劫狱!哈哈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无知者无畏的师姐弟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光。